诸天大殿。
先前议事的诸位掌门和长老都已经离去,殿中只余下高高站在上方的横虚真人,还有被他出言留下的谢不臣。
周天星辰大阵,在他身后静静地旋转着,却已经无法算出任何天机。
横虚真人的目光,落在了下方谢不臣的身上,似乎是看着他,又似乎是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
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整座诸天大殿,辽阔,空旷,而且安静。
直到高空里吹来的风,忽然将大殿灌满,出隐隐藏着几分尖锐的呜咽之声,他的目光,才微微闪烁了一下。
“你可知道,此次雪域之行,为何一定要派你去?”
谢不臣是很沉得住气的人。
先前横虚真人不说话,他便没打扰,如今又问起他对此事的看法,他面上照旧没露出太多的表情,只回道:“师尊的考量,弟子猜不透。但料想,该与弟子有些关系,且并非坏事。”
横虚真人一下笑了一声。
他慢慢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离谢不臣近了一些,才重新定住了脚步。
“你猜得不错。只不过,不仅仅是有些关系那么简单。”
谢不臣抬眸,注视着横虚真人,没有接话。
“你该知道的,你是天机所言那能解昆吾浩劫之人。”
“所以青峰庵隐界后,你虽险些陷入神魂俱灭的境地,可为师也借那鲤君留下的异宝为你重聚神魂。”
“只不过,经此一遭,你远常人的修为,却是化为了乌有。”
说到这里的时候,横虚真人的声音沉沉的,似乎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阴霾。
“以你的天赋和悟性,金丹化婴不过弹指之间。”
“但若要更进一步,问鼎出窍,却是要经过问心道劫。天下多少修士,不是迟迟不敢过突破,便是在道劫之中灰飞烟灭。”
“我担心,她没死,这一劫,你过不去。”
她没死,这一劫,过不去。
谢不臣那一张清隽的脸上,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眉眼间,除却冷漠与淡漠,忽然多了几分莫测……
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他当初是如何入道,他清楚,横虚真人心里也清楚。
毕竟是昆吾座,且是如今十九洲明面上的第一人,横虚真人到底是什么时候现“崖山见愁”便是他昔日所杀之妻见愁,根本不重要。也许是在见愁踏足十九洲的那一刻,也许是她大名传扬的一刻……
重要的是,她没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死的,都成了魔。
心魔。
在他的心底滋长、蔓延,爬满心原,覆盖每一寸血肉、每一分魂魄……
她没死,意味着他的情和爱终究未能斩断,意味着他身上还有这唯一的弱点。
谢不臣微微闭了闭眼,再抬眸时,那一双先前光影闪烁摇动了几分的眼,便恢复如常。
好似沾了山中的寒雨。
“所以,师尊此次派我去雪域,是为了九疑鼎吗?”
果真是惊才绝艳,一点就透。
纵使之前在指点他修行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领教,可此时此刻,横虚还是忍不住在心中为之惊叹。
太聪明了,甚至多智近妖。
“不多,你既然能说出‘九疑鼎’这三个字来,想必对此物也有了解。”
“上古时,万古长夜初明,百族并起,异兽妖神与修士混战,仙界尚未成型。此鼎本是我十九洲雪域中化出的一块白玉,后来偶为当时修士中最强者白鹤大帝所见,遂炼成一鼎,名曰‘九疑’。”
“其内蕴万物,能吞天地之气,纵天罚降临,亦能收之。”
上古时代,群修璀璨,各成其道,最终汇聚万仙之力,于宇宙万万亿星辰中独辟一界。名曰——
上墟仙界!
而白鹤大帝,便是当时万仙之中的最强者。甚至,整个辉煌的上古时代,其实也由他终结。
换言之,九疑鼎,实为仙鼎!
横虚真人修行的时间虽长,可也只是触摸到了上古的尾巴而已。
对那个时代的辉煌,他仅有一些耳闻。
只有成名于上古今古之交的八极道尊、绿叶老祖等人,才算是真正领略过那纵横时代的风采。
但有关于九疑鼎的事情,他却十分清楚:“上墟仙界开辟后,万仙皆迁居仙界,从此在凡尘下界隐匿了踪迹。但九疑之鼎,却被白鹤大帝放归了雪域,与其山川雪原,融为一体。”
谢不臣的眉头,顿时微微皱了皱。
一般来说,有几分修为,便能驱使几分的法器。九疑鼎既是仙鼎,便不应该是还未得道之修士能用。
且横虚真人还说此鼎已与雪域融为一体,如何能得?
仿佛是看得出他的顾虑和疑问,横虚真人只道:“崖山有崖山的底蕴,昆吾也有昆吾的秘密。九疑鼎,我自有启出之法。”
手一翻,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简便出现在指间。
上头浮动着密密麻麻的金色印痕,像是蚂蚁一般,盯着看久了便觉得时时都在晃动,且越来越快,竟给人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横虚将之递给了谢不臣:“你去往雪域后,万事当心。我昆吾长老弟子之陨落,雪域密宗之异动阴谋,你能查则查,若情势太恶,不能查也无妨。最紧要的,还是此鼎。若得此鼎,问心道劫,不足为虑。”
“……弟子遵命。”
谢不臣将那铁简接过,在指腹触到那锈迹斑斑的表面时,一行浮动的金色文字,便如同潺潺的溪水一般缓缓淌进了他的脑海。
只是其不快,并不与修士们寻常用以记录的玉简一般,瞬息就能将所有记录其上的讯息传达。
它更像是一条圆形的河流。
人站在其中,一次只能看到流淌而来的文字,无法立刻窥知全貌,必要站在河中,等这圆形的河流转过了一圈,才可知晓。
这当中的玄妙之处,谢不臣以前还未接触过,横虚真人却早已经一清二楚。
他露出些微的笑容来,便道:“雪域是去得越早越好,否则必然生变。你若没有什么要紧事,今明两日,便尽快赶往吧。”
“是。”
谢不臣答应了一声,便躬身向横虚真人道别,先行离开了诸天大殿。
台阶上,只留下了伫立的横虚真人。
望着大殿外面云海广场上,谢不臣那越去越远的身影,他面上那些微的笑意,渐渐地隐没不见。
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诸天大殿的阴影当中,变得晦暗不明。
谢不臣是这一天晚上离开昆吾的。
他性情冷淡,自打杀妻求道拜入昆吾之后,便甚少与人交谈,更无意去结识太多的人。
十九洲与人间孤岛毕竟不一样。
在人间孤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人之力,终究如同一粟,轻而易举就被沧海吞没。
但在十九洲,人杰遍布,强者为尊。一人之力,鞭山赶海,吞吐日月,可以做到真正的“万人之上”。
所以,结识太多的人,对他并没有很大的用处。而他的谋略与能力,足够让他在关键的时刻有人可用。
这也就足够了。
因此,他离开的时候,没有让人知道,也不需要谁来送行。
夜寒露重。
木屋正对着的后山悬崖上,飞冲而下的瀑布已经小了许多,下方的水潭也变浅了,露出潭底几块不知被冲刷了多少年的黑石。
此时此刻,谢不臣就站在屋内那一面墙下,耳边是外面隐约传来的飞瀑坠落之声,眼前却是那一柄被挂得高高的凡剑。
带鞘的它,在这样冷寂的夜里,看不见半分的寒光。
这高挂的方向和角度,都与昔年挂在古榕村茅屋内时,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
在他踏足仙道之后,此剑便多了一个名字——他叫它,七分魄。
以前他出门,不管是修炼,还是游历,都不曾带它出去。
这一柄剑,从来都挂在这里。
即便是有同门来了,甚至是长老来了,见了也不过以为是一柄不足为奇的凡剑,以为是他留下的一件与人间孤岛有关的念想。
可其实……
并不仅仅如此。
白日里,横虚真人站在诸天大殿台阶上说的那些话,又在他耳边回荡……
九疑鼎。
分明怎么看,都是为他好的一件事,即便横虚并不知道他其实不需要此物。可他眼睛观察到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昆吾这等的大派,势力分布极广,内部也错综复杂。
似横虚真人这般能稳稳执掌昆吾六百余年的修士,又岂是简单人物?
谢不臣的眸光,深暗了几分。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来,第一次将这悬挂在墙上已久的凡剑取下,轻柔地拂去了剑鞘上的灰尘。
但他没有抽剑来看,只是手掌间金芒一闪,此剑便消失不见。
若有大能修士在此,便可轻而易举地看出,这剑并不是被他收入了乾坤袋中,而是去往了别的地方。
比如,青峰庵隐界。
整个屋中,仅有一豆昏黄的灯火。
前不久才物归原主的人皇剑,就静静斜靠在灯盏旁。
谢不臣走了过去,轻轻将那灯盏吹灭,才在黑暗中拿了人皇剑,脚步平缓地出了门,又返身将门带上。
挂在门上的小铜锁,看着已经有些陈旧。
那一瞬间,竟然跟他脑海中那忽然浮现出的、长满了铜锈的锁头,重合在了一起。
修长如玉的五指,僵硬了片刻。
如水的月光落在他的背后,斜斜照着他掌心的铜锁,于是有淡淡映射的光亮,进入了他的眼底。
但谢不臣最终还是放下了。
对于过去做出的选择,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当初不后悔。
将来更不后悔。
他缓缓地松手,任由这锁撞在木质门扇上,出轻微的一声响,便没有再看一眼。
秋日的寒风,送来了山中的枯叶,在木屋前铺了一层。
谢不臣走下了台阶,便沿着那开辟在后山林间的小道,渐渐走远,消失在重重幽暗的树影间。
雪域密宗,在北域的最东。
原本就是个气候苦寒、人迹罕至之地,相传只有一些避世远居的苦修士才会住在那里。
所以,也没有谁会想在这种地方建造传送阵。
而在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后不久,佛门北迁分裂,雪域便被禅密二宗之中的密宗占据,从此成为了一块与世隔绝之地。
外界的传送阵,已经足够普通修士行遍十九洲。
可其中,并不包括雪域。
对于十九洲其他地方的修士而言,这还是一块处子之地。
目前,还未有任何一座已知的传送阵通向雪域。
就连前些年各派派去雪域暗中探听消息的长老与弟子,都是凭借自身之力御器或御空而去。
更不用说,如今雪域的上空还有一片奇怪的屏障笼罩,只怕是即便有传送阵也用不成了。
但谢不臣也并未直接从昆吾前往雪域。
他先经由传送阵,从昆吾到了中域最东的明日星海,又从碎仙城的传送阵转至星海最北的瀚海城。
而后才出了城,一路向北而去。
这样的路程选择,无疑能节省大部分的时间。
毕竟昆吾在中域左三千,直接去雪域实在路途遥远。而从明日星海最北的城池出,则能让行程变得最短。
因为庞大的明日星海,往北连接着神秘的雪域。
不出半日,所有盆地的风光便已经消失不见。
谢不臣的眼前,只有越来越高、越来越险恶的崇山峻岭,偶尔灵识扫过,还能察觉到生存在莽莽丛林间一些精怪妖兽。
修士的踪迹,几乎都消失不见。
除了一座特别的茶寮。
谢不臣是次日中午看到它的,就在他从群山间飞掠而过的时候。
就修建在那一片山岭中最高一座的峰顶上,用简单的茅草盖着,几卷竹帘垂下来,一杆藏蓝的旌旗高高挑出一个“茶”字,被凛冽的山风吹得不住鼓荡。
他不由得心中微动,体内运转的灵气一收,便落在了这峰顶茶寮前。
往内一看,人竟然还不少。
都是修士,看其中有老有少,服饰五花八门,多半都来自明日星海。但也有几个显眼的,一头剃过的青皮,穿着一身迥异的红色僧衣,竟是僧人。
此地可说已经在中域与北域的交界处了,这茶寮便在明日星海与雪域之间。
出现在这里的僧人,且还是这般的打扮,怎么想都不会来自禅宗。
人皆言,明日星海三教九流汇聚,自来混乱无序。
这些僧人既然从雪域而来,想必便是去到明日星海的。再看此处气质不一、各式各样的落脚茶客,便知道此言不虚了。
“客官可是要去雪域?”
茶寮内一名打扮成店小二的年轻男子,手里拎着个大茶壶,刚给里面一僧人添了茶,转头便瞧见了谢不臣,立刻热情地招呼。
“这些天雪域那边情况可不一般,您还是进来喝口茶,再想想吧。”
这种茶寮,就像是大夏那边的边陲小镇一般,来往的各种人极多,所以往往也是消息传递和交换之地。
雪域出事,谢不臣当然知道。
但他瞧见茶寮中那几个坐在一起的密宗僧人,便没拒绝,道一声“有劳了”之后,走了进来。
那一瞬间,茶寮中坐着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但在现他仅有金丹后期的修为之后,便有不少人扭回头去,显然没放在心上。也有人觉得他容貌太好,气度不凡,多打量了一会儿。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耳朵上挂个大金环的胖子,更是看了许久。直到谢不臣进了茶寮,挑了靠外的一张桌案背对着他们坐下来,他才收回了目光。
“您的茶。”
小二动作倒是利索,他才刚一坐下,他便拎着茶壶跑了过来,一只粗陶碗往桌上一摆,就倒了满满一碗茶。
茶寮建在山顶上,简陋得很;里面这些桌凳也都陈旧简单,甚至摇摇欲坠;至于这茶碗……
谢不臣顺手将右手握着的人皇剑,搁在了桌上。
面前的茶碗,不用摸,对着光都能看到那凹凸不平的表面。
至于其中的茶水,茶色淡泊,水色浑浊,更没有半点茶香。
哪里像是能喝的样子?
他脑海中这念头才刚刚转过,还没想喝是不喝这问题,茶寮外面,便又传来一道声音。
“小二,来碗茶!”
竟是个女人的声音,说清脆也不清脆,说沙哑也不沙哑,可听上去却有一种格外平和的味道,仿佛春风拂面而来。
茶寮中人听了,都不由得抬起了头来。
谢不臣听见这声音,更是眼皮都跳了一下,熟悉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从灵魂深处升起,让他跟随着众人,一起抬头看去。
一道纤细清丽且挺拔的身影,已经自茶寮外步入。
精致的五官镶嵌在她白皙的脸上,本是偏向温婉柔和的样貌,却因为那一双明眸中点缀的淡漠霜雪,染上几分触不可及的冰冷艳色。
她见到了谢不臣,便貌似惊讶地一挑眉,然后朝着他走了过来。
“啪嗒。”
一声响。
那一柄隐约着古朴禅意的燃灯剑,便不轻不重地搁在了冷肃威重的人皇剑边上。
见愁利落地一掀衣袍下摆,月白的衣袂飘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就像是见到了交情甚笃的老朋友一般,直接在谢不臣右侧坐了下来,唇边笑意和善而明艳。
“人生何处不相逢。谢道友,真是有缘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