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致曾设想过崇岚之所以会放弃他的许多种可能。
他甚至以为,就像许多人猜测的那样,在崇岚的心里,帝君的位置永远比他来得重要。
毕竟,他和崇岚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他只是崇岚的养子而已。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崇岚所做的那一切,竟然都是为了要保住他的命?
沈玉致恨了他的父君六千年,这种恨里夹杂着太多的情绪。
可现在,裴珩却说,崇岚从来都没有不信任他,也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他……
这怎么可能?
“殿下,你看到的那道神旨,的确是当初帝君预留下来的。”
裴珩眼见着沈玉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座冰雕,他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他知道你对凡人有恨,那道神旨,是帝君怕你做错选择,伤及众生……”
“殿下,请您相信,帝君大人他……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动用那道神旨的人。”
崇岚帝君对待他的这个儿子所有的良苦用心,或许只有裴珩一人看得足够清楚。
这么多年以来,有关于崇岚帝君与太子玉致失和的传言仍在。
崇岚帝君始终背负了太多。
“殿下,这是帝君留给您的。”
裴珩勉强伸手,费力地将一颗鸡蛋大小的透明珠子递到沈玉致的面前。
沈玉致低眼看着那颗珠子,他的嘴唇颤动,一时间,竟然不敢伸手接过来。
他是龙,如同自己的生父一般,他在拥有非常人可比拟的血脉承继的强大力量,与智慧的同时,他也免不了有一个爱收藏亮晶晶的物件的癖好。
这样的癖好,显得很孩子气。
但崇岚还是包容了他的这份孩子心性。
裴珩手里的这颗透明水珠,是崇岚送给沈玉致的第一份生辰礼物。
曾经,这颗水珠,被沈玉致悉心收藏在了九天之境的宫殿里。
后来无烬城一战,他被困长极渊,此后再无机会返回九天之境,拿回自己的东西。
一时间,多少记忆如潮水倾覆,沈玉致发现,即便是过了六千年,父君的容颜在他的脑海里仍旧那么清晰。
这六千年来,到底是恨多?还是思念最多?
沈玉致永远没有办法,那样纯粹地憎恨他的父君。
几乎是在沈玉致结果那颗水珠的瞬间,一抹淡金色的流光就从水珠里涌了出来。
有些刺眼的流光铺散开来,一抹半透明的身影裹着淡淡的光芒,在半空中隐约浮现。
那人赫然,就是崇岚帝君的模样。
沈玉致握紧了手里的那颗坚硬的水珠,青筋微浮,指节泛白,眼眶忽然就红透。
“致儿。”
崇岚低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沈玉致,他那张向来严肃,且不苟言笑的面容竟然难得的流露出几分柔和的神色。
他打量着沈玉致,忽然笑着说,“你长大了。”
沈玉致憋红了眼,在他定定地看着半空中那一抹熟悉身影的时候,他周身气流浮动,冰刺凭空凝结,直指那一抹半透明的身影。
他下颌绷紧,嘴唇发颤,像是隐忍了太久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他紧紧地捏着那颗珠子,瞪着崇岚。
“你……为什么要骗我?”
时至此刻,在看见崇岚这一抹封存在水珠里的残留的神识时,沈玉致再有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裴珩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被他怨恨了六千年的父君,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放弃过他。
支撑他熬过那些艰难岁月的信念顷刻崩塌,此刻他无助地就像是一个失去所有的孩子。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恨你恨了六千年,可结果呢?我最恨的人,原来是最不该恨的人?”
沈玉致的眼里已经有了血丝,此刻的他嘶声力竭,“你凭什么替我选择!”
“凭什么?”
他眼眶里染上的水光积聚成泪花眼看着就要掉下来,多少年了,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控过。
崇岚看着沈玉致的目光仍然是那么平静,又隐隐流露出几分慈和。
“致儿,即便是神明,也没有办法抵抗得了天命。”
他说,“但你不一样,你是龙,你身上的血脉决定了天命对你尚且留有一丝分寸。”
“我们都逃不开走向陨灭的命运,但你可以。”
他的声音像是隔着时空的薄膜,传到沈玉致耳边的时候,多了几分渺远。
“所以你就瞒着我?”
眼泪终于还是从他泛红的眼眶里跌落,他指着自己,情绪已经渐渐走向无法控制的方向,“你有没有问过我?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任是谁,又能接受这样的一个真相呢?
他恨了那么多年的父君,和九天之境上的那帮神仙,却原来,都曾为了保下一个他,付出了那样沉重的代价。
恨的人不该恨。
他反而,还是因他们,而活下来的?
多讽刺。
“致儿。”
崇岚叹了一口气,“难道你舍得那个凡人女孩儿?”
沈玉致一怔,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陶初的模样。
今天早晨他走的时候,她还抱着他的腰,踮起脚给他喂了一颗糖。
“致儿,你那么喜欢她,就该留在她的身边。”
崇岚看着他,眼底压着几分浅淡的笑意,“你父君我这一辈子,虽然成了神明,做了帝君,但在九天之境过得久了,岁岁年年都像是没有尽头的劫难,我还是怀念……做凡人的那个时候。”
“我也曾经深爱过一个女人。”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飘忽,像是想起了什么太过久远的往事,“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女子,但我和她啊,到底是错过了。”
崇岚摇了摇头,再看向沈玉致时,他笑了笑,说,“喜欢本就是这世间很难得的事情,既然她在人间,你也该留在这里。”
“至于其他的事情,致儿,你要学着放下,这样才能解脱。”
崇岚知道,他的这个儿子,这数千年来,背负了太多的恨,执念也已经深深根植在他的心头。
“致儿,你不在需要做一个队凡人有求必应的神明了。”
崇岚像是想伸手,去触碰沈玉致的脸,但他顿了顿,却又直起身,说,“从今往后,你只为自己而活。”
凡人的生与死,灾与难,都由他们自己去体会,去度过。
神明不再是他们的神明,他们,也不再是神明的子民。
而作为这世间最后的一位神明,沈玉致从此都该只为自己而活。
妖族和魔修会消失吗?
或许永远都不会。
因为魔修总是凡人自己因贪嗔痴念而转化成魔,只要这个世界上有凡人存在,那么魔修,就会永远存在。
而神明陨灭,妖族就是这个世上,唯一可与魔修抗衡的了。
他们必然,也会存在着。
“致儿,你还认不认我这个父君?”
最后,崇岚望着他的儿子,轻声问他。
沈玉致眼见着他的身影越来越淡,半空中凝起的冰刺瞬间融,他慌张地伸手。
“致儿,你要和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好好地活着。”
在他的身形破碎的那一瞬间,沈玉致模糊听见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流光散落无痕,像是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沈玉致跌坐在地上,他伸手去接那点点的光影,却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父君……”
眼泪顺着眼尾流淌下来,沈玉致颤抖着,终于喊出了那一句久违的称呼。
父君……
所有的想要挽留的话都被他压抑在喉间,成了几声模糊的哽咽。
这一次,
他是真的,再也见不到……父君了。
——
陶初的炽毒,终于还是解了。
当年乌将的肉身被崇岚交给了裴珩,借助乌将肉身里残存的灵识,裴珩花费了几千年的时间,才真正破解了乌将用自己的魂魄作为赌注的诅毒封印。
裴珩花那么长的时间研究出来的符纹,唯有他亲手画,才能奏效。
而符纹的功效,一过半个小时,就会消失。
所以这个符纹没有办法保存。
这也是裴珩一直吊着一口气,苦苦支撑着,等到现在的原因。
炽毒解了,裴珩……也死了。
他完成了崇岚帝君交给他的重任,也再一次见到了他曾效忠过的太子殿下,这一生,他终于无憾了。
裴素照正式成为了南支的妖主。
生活好像从现在开始,渐渐地变得足够平静。
就像是陶初以前,还没有遇上沈玉致的时候。
那时,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龙,也不知道这个世上真的有妖魔。
陶初回到了学校。
或许是因为她学习的基础很牢固,在家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过复习功课,所以她的成绩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夏天来临。
一中学校外的车流成行,许多家长都扎堆儿等在了校门口。
这一天,是高考的第二天。
沈玉致戴着口罩,站在人群最外面的树荫下,垂着眼帘,重复地按亮手机屏幕看上面的时间,又按灭的动作。
周遭的人都在交谈,声音很嘈杂,但他却像屏蔽了所有噪音似的,站在那儿,背影直挺如松。
直到校门打开,大批的学生渐渐地走出来,他才抬眼,如同身旁也在张望着的那些家长一样,也往校门里看。
那么多张面容,那么多的身影,但沈玉致,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陶初。
但他周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像是怕她会找不到他,他伸手就把遮挡了大半面容的口罩摘了。
旁边有一个身形微胖,长得白白嫩嫩的女孩儿正在一一回答自己母亲的话,她不经意地一抬眼,在瞥见旁边的沈玉致时,她瞬间倒吸一口凉气,那双眼睛瞪大,半晌才憋出一句,“妈鸭!他不是那个……嗯……龙?”
《成妖》那部电影里,沈玉致的那个角色,根本没有名字,所以她憋了半晌,才憋出一个“龙”字。
但她的声音很大,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目光看过来。
人群里爆发出女孩儿兴奋的尖叫声。
陶初走出来的时候,校门外已经被好多家长和学生围成了一个圈儿。
像是一个铁桶似的,她想默默路过都不行。
因为沈玉致坚持要来守着她最后一天的高考,所以陶初还在张望着沈玉致的身影。
“那个,借过一下啊阿姨……”
她凭借着小个子灵活地侧着身绕过一个中年女人。
“借过一下,大叔。”
“借过一下啊同学。”
直到她听见有一个阿姨在和旁边的人说话,“听说来了个明星,好像是我女儿之前去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演员……诶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
旁边有个叔叔接话,“好像是叫《成妖》?我女儿前段时间还追星呢,追里头那个演龙的那个,唉真是幸好啊,听说那个男演员还挺神秘,连名字都不知道叫啥,我女儿想追星都追不了,要不还真影响学习……”
陶初心里咯噔一下。
她本来想绕过去,这会儿就连忙扒拉人群。
“借过一下!借过一下!”
她急得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冲到了稍前面的位置,前面还隔着一道人墙,站在最前面的有个短发女生的胳膊被她不小心撞了一下。
然后陶初就被她瞪了,“你干嘛?”
“对不起对不起……”陶初连忙道歉。
“你抢什么呢?没见过明星啊?”短发女孩儿有点咄咄逼人,看陶初想绕过她,她故意挡在那儿,不让。
“你能不能……”
“不能。”
陶初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
因为这个女生长得比较高,陶初也看不太清楚最里面的情况。
她只好踮起脚,往前面张望,“阿致!阿致你在前面吗?”
下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