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我与殿下是同病相怜,但其实,我并不如殿下你幸运。”
星驰像是想起了许多遥远又模糊的往事。
海妖多寿,敢与天齐。
星驰也曾天真过,但那已经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甚至不愿回想起曾经那个失败的自己。
“至少当初我陷入泥沼时,没有一个人……肯救我。”
他轻轻地叹息着。
说不清到底是羡慕,亦或是嫉妒。
总之,星驰在欣赏这位太子殿下的同时,也同样厌恶着他。
就如同沈玉致也厌恶他一般。
他们相像的同时,又似乎是两个矛盾的极端。
星驰以为,造成这其间的变数的,就是沈玉致心爱的那个姑娘。
多稀奇。
为什么他当初,就没有过这样的变数?
“这颗药丸,是我顺手研制的,可以暂时压制炽毒,”
他把那颗殷红的药丸举到沈玉致眼前,“想来殿下你赠她的那枚龙鳞,经过这六千年的消磨,怕是也要不大管用了吧?”
“你的这张嘴,”
沈玉致终于开口,剑刃上移,对准星驰的下唇时,还隔着那么两三寸的距离,“真的很烦。”
星驰轻笑了一声,指腹在自己脖颈间的伤处抹了一下,低眼看着自己手指间殷红的血色,“殿下可知,你与魔修扯上关系的后果?你难道真的以为,他们会有什么炽毒的解药?”
“炽毒哪里是真的毒药?是当年的魔修乌将以自身所有的修为,甚至是魂魄为代价,种下的一个诅毒印记,所以它才会钉在小夫人的神识里,即便是六千年的岁月轮转,即便是她已经转世轮回,都始终无法洗脱那个印记。”
星驰摩挲着自己的指腹,“乌将当年统领着那么多的魔修,靠的是什么?当年便是殿下,不也遭了他的暗算么?他那么高深的修为,试问如今的那位司愿少主,敢能与之比肩?殿下以为,乌将以毕生修为与魂魄作赌的诅毒印记,司愿凭什么能解?”
“解铃换需系铃人,当年乌将的肉身落在了谁的手里,我想殿下应该很清楚。”
当初的乌将之所以修为会那么强大,是因为他嗜杀成性,用凡人的神元血液作为媒介,促进修为的提升。
乌将不可一世,甚至胆敢自封魔尊,带领一众魔修,屠戮人间。
可当他对上这位九天之境的太子殿下时,却几经败北。
炽毒,是他困兽犹斗时,用自己的性命来赌的最后一击。
而在那之前,他已经利用了凡人的脆弱怕死的本性,给了这位年轻的小殿下,一份大礼。
无烬城里千万凡人的背叛,就是乌将的棋局。
那是摧毁这位年轻的神明的心理防线的最好的方法。
而炽毒,是乌将留给沈玉致最后的深重一击,他以为,他至少,能够拉着这位小殿下,同归于尽。
可,谁都没有算准。
会有一个凡人姑娘,义无反顾地替他挡下。
炽毒对一位神明来说,是绝对致命的,因为它遇强则强,足以摧毁沈玉致的神识,让他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可对一个脆弱的凡人来说,却反而要好一些。
但,也终究好不到哪里去。
若是经受不住炽毒犹如烈火灼烧般的折磨,她当世死亡之后,就不会再有下一世了。
若是有幸轮回,无论轮回多少世,她都注定早逝,而轮回得多了,受炽毒的影响,她的神魂会一点一点的变弱。
最多不过四五世,如果她成了一个心智永远都停留在孩童阶段的傻子……就代表,她不会再有下一世了。
彻底消失,就是她代他挡下炽毒后所要面对的宿命。
而为了不让这一切发生。
当年的沈玉致,甘愿生生地拔掉自己最重要的那枚鳞片,戴在她的脖颈间,护她时隔六千年不曾转入轮回。
所以现在,是陶初的第三世。
在六千年前,她作为凡人,死在他的怀里之后,也曾有过短暂的第二世。
但那实在是太短了。
仅仅只有,八十二天。
或许是命运眷顾,当时被锁在长极渊下,不见天日的沈玉致,在长极渊冰壁的缝隙间,发现了一抹唯一的绿色。
在那样极寒的境地,竟然长出了一株小叶兰。
过了好些天,那株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不冷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我真想去外面看一看。”
少女稍有些惆怅的嗓音柔软,语气有些闷闷的,十分孩子气。
谁也无法体会到,当时沈玉致的那份狂喜的心情。
她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再后来,那株小叶兰的花叶间,渐渐显现出一个稍显模糊的,小小的,姑娘的身形。
与他记忆里的她,如出一辙。
那时的沈玉致,原本死寂的内心,终于又升起了希望的火焰。
可仅仅只是八十二天。
小叶兰枯萎了。
她不见了。
沈玉致发了疯地想挣脱铁链枷锁,冲出长极渊。
被冰刺刺穿的腰腹结痂的伤处涌出的血液,染红了一池寒潭的水。
冰壁上绵密的冰刺是他妄图逃离束缚的惩罚,一道道,都落在他的身上,在刺进他骨肉深处的同时,融化成极寒的气流,撞击着他的神识。
那种极致的痛,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幽深冰冷的长极渊里,那条被禁锢的恶龙,浑身的鳞片微翻,血肉模糊,却还是用力地想要挣脱束缚。
那一天,住在长极渊附近村落里的人们,在看似无穷尽的大雨连绵中,听到了模糊的龙吟。
他们不知道,那是那位被千万凡人背叛,被自己的父君抛弃,囚禁的,九天之境的太子殿下的哀鸣。
他们只知道,那可是神迹啊。
他们甚至在大雨中,跪在泥泞的地上,摆出一副绝对虔诚的模样,祈求神明,赐与他们渴求的一切。
凡人总是这样。
总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神明的身上。
可他们知道吗?
他们虔诚跪求的这位神明,曾被那许多的凡人背叛过。
“殿下对我说的这些,看起来没有丝毫反应啊。”
星驰一直注意着沈玉致的神色变化,见他神情看起来仍然毫无波澜,他的心里又有了一个猜测,顿时他的眼里就又多了几分兴味,“难道殿下,其实从没有相信过司愿?”
星驰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他摸了摸下巴,“既然殿下你不相信司愿,又为什么要和他走得那么近?”
“他费尽心思诓骗我,我总要弄清楚他的意图,让他付出代价。”
沈玉致说这话时,眼中波澜不兴。
司愿,他是一定会杀的。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颗药,殿下要吗?”星驰点了点头,然后又在沈玉致眼前晃了晃那颗药丸。
“我没有理由害小夫人,殿下你应该很清楚。”
他又说。
沈玉致冷冷地看着他,下颌绷紧,眉眼间压着几分戾色。
但最终还是被他生生地压了下去。
他手里的长剑瞬间化于无形,伸手去接星驰手里的那颗药丸。。
“这颗药可是我为小夫人精心研制的,”
星驰捏着药丸的那只手却往后挪了挪,眼底含笑,带着几分玩味,“本来我是想做个无名的好心人,但那会儿殿下却不肯领情,这会儿殿下想要拿走这颗药,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你想怎样?”
沈玉致微眯双眼,已经有几分不耐。
“殿下答应我一个条件。”
星驰就等他这句话。
“说。”
沈玉致冷眼看他。
“到时候我再告知殿下,请殿下放心,绝不是什么让你为难的条件。”
星驰把那颗药递到沈玉致的手掌里。
沈玉致握着那颗药丸,唇角微勾,笑意极淡,说出的话却极狠,“让我为难的条件?”
“你敢提,我就敢屠了你的海域。”
他抬眼看向星驰时,杀意显露无疑。
“……殿下你对待海洋生物,请多点爱心。”
星驰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但很快他又笑起来,那双深邃的蓝眸里像是盛着清澈的波光。
沈玉致不想听他废话,转身就想走。
但他顿了一下,忽而回头,盯着那个穿着墨蓝衣袍,银白的中乱舞的男人,“你,不准再靠近她半步。”
“不然,我就杀了你。”
到底,星驰曾经,也算帮过他。
沈玉致没有要取他性命的意思。
但如果,星驰再敢觊觎陶初。
他就一定会杀了他。
那么点微末恩情,他可以放在心上,但,也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
说完,沈玉致的身形就化作了一道极淡的流光,转瞬消失。
而星驰站在乱石间,看着沈玉致的身形消失的方向,他那张面庞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殆尽。
海风裹挟着浪涛声声而来。
他模糊的声音被揉碎在大海深处。
“为什么我……就遇不上,那样好的一个人呢?”
为什么,他就不能像沈玉致那样,拥有那样的幸运呢?
当沈玉致回到医院时,夏易蓝还在拉着陶初的手,跟她讨论刚刚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陶初被她一句又一句的话,砸得脑子都懵了。
涉及到沈玉致的身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夏易蓝解释那超乎自然寻常的一幕。
她就只能装懵。
直到沈玉致从门外走进来。
陶初一见沈玉致,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阿致!”
夏易蓝听见她的声音,转头时,就看见沈玉致的那张盛世美颜,她顿时倒吸一口气,连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都忘记了。
而彼时,沈玉致一抬手,她只觉得有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刺激着她的视觉。
刹那之间,那段有关于沈玉致与星驰在她眼前凭空消失的记忆就被抹去了。
夏易蓝一下子失了意识,趴在陶初的床边,陷入昏睡。
“易蓝?”陶初看她趴在自己的床边,也没反应,她就连忙问沈玉致,“阿致,你刚刚做什么了?”
“抹了她的记忆。”沈玉致简短地说了一句。
见陶初担忧夏易蓝的神情模样,他似乎有点不太高兴,但最终他还是添了一句,“睡一觉就好了。”
终归有点不太情愿,连眉头都皱了皱。
他走过去时,一抬手,夏易蓝整个人就腾空,一下子摔到了病床对面的沙发上,但即便是这样,她仍然睡得死死的。
然后他在她的床沿坐下来,向她伸出双手,嗓音有点哑,“初初,我想抱抱你……”
“好不好?”他轻轻地问。
那双茶色的眼瞳里光影闪动,像是带着孩子气的期盼。
只要你,让我抱抱你。
我想起那么多年前的你时,就不会觉得那么难受了。
我也不会,觉得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