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一想起这个人未来在魔宫,拎着她打量的目光,她轻轻磨了磨后槽牙。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胆怯卑微,可苏苏才不信,魔王少时会是这样的心性。
大概率是装出来的。
无数尊牌位在她脑海里晃,还有残忍“万仙塚”,让人怒意翻涌。
苏苏从床下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有条血红的鞭子。
澹台烬看着鞭子,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紧。
苏苏抬眼看他。
说起来挺变态的,原主这辈子最生气的事,莫过于嫁给了澹台烬,以至于每天晚上都要抽他一顿鞭子解气。
这已经成了惯例,一晚不打他,原主浑身不舒坦。
苏苏从来没用鞭子抽过人,但她不待见这个天生邪物。她并不认为所有的妖魔都是坏的,但眼前这个,未来绝不是个好的。
世间千万年,才会出一个天生邪骨的人。
他注定天煞孤星,其后会渐渐变得性情暴虐,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
苏苏挥了挥鞭子,鞭子撕裂风声,冲少年挥了过去。
澹台烬没有闪避,鞭子抽在他胸口,他踉跄着退后一步。
少年一双漆如点墨的眸子,直勾勾看着苏苏。从他眼里,苏苏总算看见,隐藏得特别深的厌恶和痛苦。
就该这样。
正邪本就不两立。
苏苏学着原主每晚抽他的话:“都是因为你的存在,六殿下才不愿意娶本小姐,你怎么不去死!”
她又一鞭子抽在少年手臂上。
他闷哼一声,身体也跟着颤了颤。
澹台烬在冰面跪了那么久,身体已经微肿发疼。此刻两鞭子,抽在原本已经麻木的手臂上,把疼痛放大了无数倍,骨头都跟着一阵抽搐的痛。
苏苏拿着鞭子的手顿了顿,他似乎快撑不下去了?
到底凡人躯体,十分脆弱。
苏苏吸了口气,在心里念了好几遍清心咒。她看着自己的水嫩的手指,她的任务并不是杀了少年魔尊,而且,即便她要杀他,也该给他个痛快,不应该加以折辱。
从小爹爹教她,不能恃强凌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修仙之人,决不能主动造业障。
苏苏压下为同门报仇的想法,她收起鞭子,说道:“今日我累了,看见你这张脸就烦。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和叶冰裳有什么牵扯,我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她把鞭子扔到澹台烬身上,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苏苏闭上眼,念了十来遍清心咒。稳住道心才发现,心里竟隐隐有些不舒服。
这是道心动荡的表现。
她不会逃避自己的错误,今晚沿袭原主的习惯折辱他,是她不对。
以后不会了。
澹台烬接住鞭子,他脸色本就虚弱,挨了这两鞭子,变得更加苍白。
他抬眸看着少女背影。
其实早已经做好被叶夕雾抽得半死的准备,但今天竟少挨了数十鞭。
澹台烬额上渗出一层细汗,勉强拿出被褥,在床下铺好。
脖子上有个东西硌得伤口一痛,他拿出来。
是一个早已褪色的平安符,平安符用黑线串着,常年掩藏在他衣襟之下。
烛光映照在他眼里,冷意散去些许。
澹台烬妥帖收好平安符,翻了个身,冬日的夜晚,外面狂风呼啸。
树影倒映在窗户上,像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澹台烬骤然想起,两日前,那个身上中了无数刀的丫鬟银翘。
当时她尸体僵硬,神情痛苦,也不知道有没有后悔,选择让叶夕雾逃跑。
澹台烬眸中沉静,漆黑一片。
那时候丫鬟的尸体,还没冷透,她的血液染红了雪地,一路蜿蜒到他的脚下。
死不瞑目。
他漠然抬脚,跨了过去。
苏苏半夜睡不着。
邪物就在床榻下入眠,她再大的心,也不能就这样闭眼睡过去。
人间已经进入寒冬时节,冷风突然把窗户吹开,一股脑往屋里灌。
屋内炭火熄灭了。
原主成亲后,丫鬟们都不在里屋伺候了。苏苏自然也不会半夜把丫鬟叫起来关窗。
她忍了会,发现□□凡胎确实扛不住冷,于是掀开被子,去关窗户。
关好回来,路过地上的少年时,她觉察到他不对劲。
他呼吸浊重,整个人在无意识地发抖。
苏苏取来一盏琉璃灯,蹲在他身侧。
少年原本苍白的脸色,此刻变得通红。他没清醒过来,牙关却下意识紧咬。
好像出事了。
苏苏一惊,他可不能死。
她现在还没抽出邪骨,他一死,她的任务也就随之失败。一旦被弹出这个时空,修真界抱团等着完蛋。
苏苏犹豫片刻,伸出手,摸了摸他额头。
手下滚烫。
她收回手,凡人这样,恐怕得烧死吧?
苏苏完全没想到,五百年前的邪物,竟会这样弱。
可以伤可以残,但别死啊,否则邪骨会觉醒的。
苏苏连忙拿起桌上的茶盏,走出门外去。
她收集了几盏外面堆积的白雪,这才回来。
苏苏呵了口气,好冷啊。
她不敢耽搁,找了件衣裙,撕成布条,用布条包住白雪,敷在少年额上。
他身上还盖着秋日的薄被,冷得瑟瑟发抖。
苏苏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抱下来,盖在他身上。
她盘腿坐在他身边,小脸恹恹。
想杀不能杀,竟然还得救。
咯咯……半夜往外面跑一趟,牙齿都在打颤,好冷……
苏苏把大氅披身上,总算好受了些。
她还得守着澹台烬,为他换额上的冰雪退热。
苏苏靠在床前,颇为生无可恋。
这都叫什么事啊。
早知道不抽他了。
澹台烬觉得自己快死了。
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到处都疼。
他闭着眼,周身仿佛是无尽的黑暗与冰寒。
人都不想死,否则这些年的一切,算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能睡过去,得自救。他努力想睁开眼,可是眼皮沉重,如坠了千斤。
他与这种痛苦抗衡许久,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柔软的手指,轻轻覆在他的额上。
冰凉的触感,让他睫毛颤了颤。
然而稍纵即逝。
好在很快那人又回来了,额上再次一凉,没过多久,身上也温暖起来。
冬夜的屋子,他隐约闻到一股温暖的少女香。
他冷冷地想,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错觉?
快天亮时,澹台烬总算退了烧。
少年闭着眼,也没发抖了。
苏苏把布条和化掉的雪都扔掉,抱着自己的被子,一头扎上床。
好困。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春桃撩开纱账,伺候苏苏起床。
下人们最怕这个活,三小姐性格暴躁,有一次叫她起床的下人,甚至挨了三十板子。
春桃年纪小,性格又老实,总是被推来做这事。
她战战兢兢,唤了声三小姐,心都提了起来……
少女迷迷瞪瞪从床上坐起来,春桃连忙给她穿衣裳。
三小姐揉揉眼睛,打着呵欠。
头上甚至翘起一根小小的呆毛。
春桃飞速抬眼一瞥,她第一次发现,三小姐的长相,原来这样软糯可爱。
春桃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连带着恐惧的心情也消散了不少。
整个过程,三小姐竟然一句话也没骂她。
苏苏半夜没睡,此刻被迫早起。
她朝塌下看去,澹台烬已经不见踪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丫鬟喜喜等在外面,福了福身:“将军和老夫人,在等着三小姐用膳。”
苏苏点头。
叶家早膳饭桌上,苏苏左右看看,澹台烬不在这里。
她念及要监视着邪物,小声问起春桃。
春桃说:“小姐忘了吗?你不许质子殿下与你同桌,让他在下人房,和下人们一起吃饭。”
苏苏眨眨眼。
好吧,可以,这很强大。
苏苏暗中打量叶家一大家子人。
老夫人坐在主位,旁边英武严肃的男人,是叶大将军叶啸。
叶啸今年三十有八,蓄了胡子,看上去更显得端正严肃。
他死了嫡妻以后,这么多年并未再娶续弦。
用叶啸的话说,征战沙场的人,脑袋都拴在裤腰上,指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没必要再娶个嫡妻,让她担惊受怕。
话说得挺好听,但叶啸有三个小妾。
苏苏目光从三个姨娘脸上划过,三种完全不同的类型,各有千秋。
府中-共有四位公子三位千金。
除了苏苏是唯一的嫡出,其他兄弟姊妹,均为庶出,二公子母不祥,最为尴尬。
大公子和三公子是莲姨娘生的,莲姨娘是叶啸年少时的通房,比叶啸还大两岁,姿色普通,但是因着产下长子,她在府中地位很高。
平时老太太会让她帮着掌管府中中馈。
杜姨娘吊梢眼,眉眼带着一股小家子风尘气,她是二小姐叶岚音的母亲,也属她穿得最艳丽。
老夫人最不喜欢她。
至于最后一位,苏苏看过去,是府中的云姨娘。比起前两位姨娘,她看上去秀雅温柔,头上别着一支简单的发簪,整个人像一朵出水的荷花,带着难以言说的气质。
单这气质,就远胜另外两个姨娘好几筹。
她是叶冰裳和四公子的母亲,也最得叶将军宠爱。
虽然苏苏还没有见过叶冰裳,但看云姨娘就能猜到,叶冰裳是个美人。
一大家子,坐了满满当当一桌。
苏苏难免有几分鄙夷叶大将军,他们修真界,可没有小妾这种说法,只有唯一的道侣。
苏苏的娘亲死了一百年,爹爹依旧每日擦娘亲的骨笛。
有时候还边擦边抹泪。
当然,也有些不太好的风气,比如豢养炉鼎。这种事也只敢背地里做,说出来是为人不齿的。
人类不如修真者强大,反倒有三妻四妾的毛病。
“三小姐这是怎么了,病还没好吗,脸色这样苍白?”云姨娘这温和的一问,所有人都看向苏苏。
苏苏放下筷子。
她昨晚半宿没睡,气色能好到哪里去?但这事总不能拿出来说。
云姨娘不指名点到苏苏还好,一提到苏苏,叶啸放下筷子,不悦的睨苏苏一眼:“上次宫宴你和你大姐姐的事,传到了太后耳朵里,太后让你今日去宫里坐坐。”
苏苏咽下嘴里的小汤圆,叹了口气。
事情不是她干的,现在一堆锅却要她背着。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老夫人见不得心肝儿受委屈,立即道:“啸儿,夕雾还小,上次自家姐妹发生冲突,多有误会。再说了,大丫头也不至于和夕雾计较,你说对吗,云姨娘?”
云姨娘笑了笑:“是。”
苏苏从那笑容里,看出几分勉强。也是,自己闺女受了委屈,还得笑吟吟原谅凶手。
云姨娘心里肯定不好受。
“三丫头到时候进了宫,你多护着些。”老夫人对大将军嘱咐道。
叶啸叹了口气,也不敢忤逆老娘,点头:“太后宽宥,不会和小辈计较的,夕雾态度好些,这件事就过去了。”
老夫人拍拍苏苏的手,示意她别怕。
苏苏冲老夫人笑了笑,点头。有叶将军在,至少太后不会过分责备。
原主有这样的祖母,可真好。
饭后,苏苏上了进宫的马车,她心态还不错,用了叶夕雾的身体,也应当为叶夕雾解决麻烦。
既来之则安之,见招拆招嘛。
苏苏做好当背锅侠的准备,认命去接受狂风暴雨的洗礼。
一个丫头过来,福身道:“将军说,烦请三小姐等等。”
等什么?
很快苏苏就知道了。
没过一会儿,澹台烬从府里另一边出来。少年唇色苍白,看上去有种病弱的感觉。
他来的方向,与叶家大堂相反。
苏苏想起春桃的话——澹台烬在下人房吃饭。
苏苏试图从他眼里找出怨恨的情绪,毕竟昨晚自己那样抽了他。
可他直到走近苏苏,神色始终很沉静。
他抬眸,眼睛在她同样苍白的面容上,多停留了两秒,随即冷淡转开目光。
苏苏:咦,不是吧不是吧,这个人现在怎么不装卑微胆怯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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