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突而下起了骤雨有些湿寒。
车辇馆内,林延潮与宋应昌二人对坐分食这一锅野菜豆腐粉条,倒是令身上稍稍暖了些。
接着陈济川又给林延潮端来一壶米酒,林延潮对陈济川道:“外头下着大雨,想来川军士卒还未来得及扎营避雨,你让他们暂到馆下来避雨。”
陈济川称是后离去,宋应昌看在眼底道:“刘副总兵乃将门之后,平云南之乱,破缅甸数万大军,实在是一员不亚于李提督的大将啊!”
历史上第二次征朝时,正是刘綎取代李如松出任征朝总兵官。
林延潮哪里不知宋应昌的意思,笑着道:“古之名将爱兵如子,一视同仁,林某不才学之一二罢了。不过刘副总兵倒真是能征惯战之将,我曾在心底将李提督,刘副总兵比作古之名将,制台可知是哪两位?”
宋应昌道:“愿闻经略高见!”
林延潮道:“吾以为李提督,刘綎,可比卫霍二人!”
宋应昌听林延潮的意思神色一僵,林延潮将李如松比作卫青,无疑是告诉你不许动他。
宋应昌勉强笑道:“卫青起于贱隶,转战万里,无向不克,声威功烈震于天下,古今名将无以过之。而且卫青并非将门之后,其将才可谓乃天之所资也!”
林延潮朗声一笑道:“时祥兄说的是。”
宋应昌见林延潮称他表字,脸色稍好看了一些:“宗海,还是称我时祥吧。”
林延潮点点头:“我在京中时候,就听闻你与提督不和,难道将帅真的不能和睦处之?”
宋应昌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非几句话能言尽的。其因是我浙人,当初南军入朝是我一力向大司马举荐的,但后来南军北军矛盾重重,入朝后两边起了好几次冲突,此事当然怪在我身上。而李如松对我早就有所不满,一次竟在众将面前言我一味只知火器之威,而不知铁骑冲阵之厉,将士之血勇,宋某也是节制数省,封疆大吏,他如此说我当时在众将面前实在是下不了台。”
“其后碧蹄馆李如松身陷重围,我又劝他身为大将者,不可轻身冒险,一旦有失必是全军震动,折损了天威。哪知他竟以为我在讽刺他不胜啊!”
林延潮道:“纵是如此,碧蹄馆之战,两边战得也不过是五五之数,但在向朝廷的报述之中,倒是令朝臣以为反而是我军败了。”
林延潮心想,似李如松这样的名将,心气一定极高,眼下人人都在他说败了,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宋应昌闻林延潮面责,心知当时他上疏一来是与李如松争气,二来也自觉得缺兵少粮向朝廷求援兵,故而将情况说重了三分。
宋应昌道:“此中的事,我并没有想得太周全,但是我无愧于皇上的托付,也是为了整个大局。此后的局面宋某完全就拜托经略维持了!”
此话换个意思,以后你林延潮一人主张,我宋应昌不管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诶,时祥,你我是自己人,故而我才直言不讳。我与李提督素不相识,平日根本没有往来,我怎么办会站在他一边呢?”
宋应昌脸色好看了许多,这才是文官之间应该说的话嘛。
林延潮又道:“可是时祥,有一事你或许还不知道,李提督身上有圣眷在!”
宋应昌惊道:“此事当真?”
林延潮正色道:“你我如此交情,我怎么会骗你。”
宋应昌沉吟道:“倒不是怀疑经略,只是辽东李家若真有圣眷在身,怎么会连遭贬斥呢?”
林延潮道:“这是我从宫里听来的消息,你可千万不可与外人言。”
宋应昌知道林延潮借海漕来笼络宫里的权珰:“请经略赐教!”
林延潮笑道:“之前圣上贬李家表面上是因朝中言官弹劾所至,其实还因当年戚少保,李家是张江陵启用之故,但皇上即位之初,二人一里一外坐镇京畿辽东时,朝廷何尝有边事。现在仅余辽东李家堪为屏藩,圣上乃圣明之主,绝不至于自毁长城的。这贬而后用仔细想来或许也是圣上罚而后赏的御将之法,否则也不会西击噎拜,东护朝鲜,具用李提督为主帅了!”
宋应昌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宋应昌这才恍然,林延潮为何要如此维护李如松,甚至不看在自己的情面上,原因正在于如此啊,如此他就全都明白了。
但是他已经得罪了李如松,以后……
“纵是圣意所在,但是我等岂可从于武人之意?”
林延潮低声道:“诶,我不是为了李提督,而是为你考虑,你与李提督因平壤大捷,可谓宣兵耀武于海外,圣上心底早已是大悦,平朝后必有大赏赐,但这时你们闹出将帅不和,传到朝里,必是两伤之局!将来之功,青史之名也是大打折扣了。”
宋应昌道:“宋某受经略推举出镇朝鲜,得平壤之功,也是经略的抬举。宋某必以经略马首是瞻的!只是怕李提督这边不知上下,冒犯经略之威!”
林延潮笑着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来,喝酒。”
于是二人就着米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
次日,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梅三人率亲兵前往车辇馆。
来车辇馆路上,松涛阵阵,昨日李如松派李如柏去接林延潮至大营,却给林延潮拒绝了,然后又听闻宋应昌抵至车辇馆的消息,这令李如松有些不安。
宋应昌已是先一步见了林延潮,不知编排了他什么话,二人若是联起手来,在皇上面前弹劾他李如松,那么他即危矣,李家也是危矣。
到了车辇馆前,李如松但见左右士卒把守在馆门前,对己虎视眈眈。
这些川兵虽身材没有辽兵高大魁梧,却很是精悍。
李如松早听说过刘綎的大名,此人乃是虎将,在平定云南之乱里立下大功,这一次受朝廷之命表面上是到朝鲜来增援自己的,更有可能是取代自己的。
毕竟现在南军北兵不和,按照朝廷的办法,让出身四川副总兵的刘綎来和稀泥倒是一个办法。
“请将军下马!”
“混账,不知这位是提督吗?”说完李如柏一个马鞭子抽了过去。
李如松也不阻止,等对方被抽了几鞭子后道:“好了,这里是经略行辕,我等下马也是应当的。”
李如柏这才停手,李如梅道:“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备倭都督辽东总兵官拜谒备倭经略使!”
兵卒被打时,早有人入内通禀陈济川。
他一听即道:“好个李提督,先来了一个下马威!我立即禀告老爷!”
陈济川正欲进屋,但见林延潮已是推门步出笑道:“我已是知道了。”
陈济川道:“外头的兵卒是刘副总兵派来保护老爷的,但李提督居然……”
林延潮道:“此乃小节,让他入内就是,其余人我都不见,也不用知会宋制台。”
说完林延潮走进了屋子。
李如松来到馆前,听了陈济川转述林延潮的话,当即让李如梅,李如柏二人则都站在门外。
门旁吴幼礼道:“我家老爷素不喜兵戈之气,还请提督解下佩剑,让小人代为保管!”
李如松看了对方一眼道:“吾剑血光之气甚重,你怕拿不得。”
对方道:“小人杀过不少倭寇,见过什么是血光之气。”
李如松笑道:“你也是行伍出身?”
吴幼礼道:“小人是姓吴,曾在海防吴参将麾下效力。”
“拿着!”李如松卸剑交给吴幼礼,当即走进了屋里。
李如松上前行礼,林延潮搀起了他道:“李提督咱们可是又见面了。”
李如松抱拳道:“昨日,开城那边又有倭寇动静,末将又担心军粮安危,故而没有及时来拜见经略,今日特来请罪!”
林延潮笑道:“提督以军务为重,何罪之有!我初来乍到,以后要多多仰仗了提督了。”
李如松道:“末将不敢,经略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李某是粗人,喜欢说话直来直去的!”
林延潮笑道:“那太好了,我也喜欢快人快语。我猜李提督此刻心底想问宋制台何在吧?”
李如松道:“听闻昨日制台亲临,末将正想与他一起向经略禀告军务。不意他倒是走在末将前头,当初入朝时他的腿脚有这般快就好了。”
林延潮朗声笑道:“没料到,我本朝第一名将也会说笑话,实令人意想不到。”
李如松见林延潮赞其为第一名将自有几分得意,面上却道:“经略这么说,末将实不敢当!”
“没什么敢当,不敢当的,今日我要你一人来见我,就是不要说那些场面话,你我多说心底话!只是担心提督觉得交浅言深!”
李如松道:“岂敢,蒙经略器重,李某必是知无不言。”
林延潮道:“那么我就先说了,李提督可知现在的处境已是危在旦夕了吗?”
李如松脸色一变,林延潮继续道:“万历十六年,御史任养心上疏,李氏兵权太盛,姻亲厮养分操兵权,环神京数千里,纵横盘踞,不可动摇,朝廷不早为计,恐生他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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