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下的礼部衙门。
在李由,王五,赵用贤等官员的众目睽睽之下,诏书就如此被焚。
林延潮一手举烛,一手持诏书。瞬时之间诏书触火燃烧,而这一刻李由,王五则是看着林延潮瞠目结舌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他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连上前夺诏书也是忘记了。
而礼部衙门内的官员,看着林延潮引烛焚诏的一幕,也是惊呆了。
此刻他们脸上此刻是各种各样的表情,有的愤怒,欢喜,激动,更多的是长出了胸口的一口恶气。
就连当年顶撞过张居正,挨过廷杖的赵用贤,一时之间也没有料到林延潮赶出手焚烧诏书。
众人就这么看着明黄色的圣旨以及六科抄发礼部公文被林延潮举烛烧去了大半。
也是林延潮此举太过骇然,李由醒悟过来尖叫一声伸手欲夺,但却见林延潮已是松开了手。
半截圣旨正着着火就如此落在地砖上,李由欲伸手去捧,但被火焰烫着,情急之下就要伸脚去踩熄圣旨上的火焰。
李由才迈出去办半步,即被王五拉住道:“公公此举万万不可,用脚踩此乃不敬之罪啊!”
一旁左右随从也是一并道:“说的对,公公不能踩啊,踩了就是不敬啊!”
李由听了气不打一处出来,手指着林延潮道:“脚踩圣旨已是不敬,林延潮竟然烧了圣旨,那又该当何罪?大不敬之罪吗?”
林延潮看了一眼地上烧成灰烬的圣旨,将烛火丢给旁人,然后淡淡地道:“还请公公如实禀告皇上就是,此诏正是林某所烧,臣林延潮以为此诏不可!”
臣以为此诏不可!
此言掷地有声,李由,王五以下无不色变,林延潮竟然风烈如此,真为名臣风范。
李由,王五心底此刻本是惊怒交加,但此刻心底不知为何林延潮所震慑。
而礼部官员之中,甚至赵用贤,顾允成几乎也要大声为林延潮叫好。
但见绯袍在身林延潮旋身一转,面朝北面皇城一拜道:“臣闻夫大臣以封还诏书犹美事,补缀圣旨亦盛典,而况于焚之乎!天子以礼部托臣,而国本之事乃臣大节,三王并封之事不合于我大明之家法,何为礼者?因人心有不言而同然之公!此臣以为此不可,天下臣民也万万以为此不可,故臣万死不敢奉诏!”
林公可托大节,守我大明祖宗家法矣!
闻此赵用贤,韩世能等礼部官员无不在心底言道。
此刻李由气势已是弱了三分,出面道:“无论如何说焚天子诏书即是大不敬……”
闻李由之声,仪门之下负手面北的林延潮侧头看了他一眼。李由见此林延潮目光,虽不如何严厉,但当即收声不敢再言。
林延潮身旁的礼部左侍郎韩世能站出来道:“敢问公公大不敬之罪,哪一条是焚烧圣旨的?如此坐实,李沆皆罪也,何称名臣?”
李由虽说是文书房出身,但却不知这掌故。但见王五在旁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公公,当年宋真宗派使以手诏要封贵妃,其宰相李沆引烛焚烧诏书。”
李由神色一变,心道原来如此。
不仅李沆如此,宋朝文臣不少都很有风骨。曹太后有一次以文书给宰相韩琦言宋英宗的种种不是,而韩琦也是当着使者的面将太后的懿旨焚烧掉,并直接回奏道:“太后说天子的不是,真是何其古怪!”
但今日林延潮当礼部众官员,以及李由文书官公然焚烧圣旨,看得确实骇人但是却不是没有古人干过。
换作平日李由肯定是要质问再三,眼下心底大惧林延潮,此人当年以上天下为公疏而声震天下,连李太后,潞王都吃了大亏,又何况于他一名文书官。
林延潮背对着李由,仰天叹道:“事已至此,还请公公回宫禀告皇上,林某就不送了。”
闻林延潮之言,韩世能,赵用贤等礼部官员一并面向李由作揖道:“还请公公向皇上禀告,恕我礼部焚诏之罪!”
见众官员整齐划一的作揖,李由不由后退了一步,再看去众官员中唯独林延潮面北而立不作一词。
整个礼部的官员竟都站在了林延潮一边。
何为礼字?因为人心有不言而同然之公!看来这句话正如林延潮所言。
李由,王五对视一眼顿时为之气夺。
当即二人不敢再说,李由唯有捧起几乎烧成灰烬的圣旨回宫复命,到时不知如何面对,不过这一次办砸了差事,以后文书官恐怕轮不到他了。
想到这里,李由长叹一声。
而王五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今日林延潮看似焚诏,但其实是冲着他家老爷王锡爵来的。
他必须立即禀告给王锡爵才是。
二人当即离去,走出礼部大门时,再回望了堂上。
李由忍不住对王五道:“林三元居然敢焚诏,难道不知皇上知道此事后,他被免职戍边吗?”
王五叹道:“公公有所不知,林侯官引烛焚诏,就是效仿李沆之举,若是皇上重责,岂非告诉天下,皇上的气量不如宋真宗吗?相反林侯官还因此名盛天下,更在当年上天下为公疏之时。”
李由摇了摇头,二人不由皆垂头丧气而去。至于礼科给事中也是赶紧赶回六科禀告此事。
李由,王五终于离去,此刻天色越来越暗。
礼部众官员此刻都以林延潮马首是瞻。
林延潮对左右官员道:“林某之所以焚诏,事出于急切未来得及与诸位商议,还请恕罪!”
众官员齐道:“我心与大宗伯心皆同。”
林延潮道:“不过有的话此刻林某要与诸位说明白。此诏出自于中旨,吾身为礼臣之前不曾闻之,恐怕礼科科臣,礼部部臣,甚至内阁同官亦事先皆未曾闻之。此置我等大臣于何地?”
林延潮此言一出,礼部众官员们纷纷道:“不错,大宗伯所言极是。”
“之前并没有诏书下礼部。”
右侍郎赵用贤道:“事必期于先定,而后可以必行,言必采于众人,而后可以必信。皇上不与大臣商议,而下中旨,此实为违制!”
林延潮道:“此为一也,若是三王并封,则冠服宫室混而无别,车马仪伏杂而无章,府僚庶采同而无辨,三王名分不正,如此猜望愈多。皇上虽明谕户晓,亦岂能解臣民之惑,息道路之疑乎?此为二也!”
“今首辅大学士平日以忠义自负,千里拜相海内无不延颈而望,但皇上以三王并封之意手诏于内阁,首辅大学士不采群议,不与百官相商,不能使皇上处无过之地。此诏书本应该有内阁封还,纵然元辅不能如引烛焚诏,但当如李泌委屈而叩请,反而如旨拟命。内阁不封还,我林延潮身为礼臣,司天下礼法之事,见此违制不得不引烛焚诏,此为三也!”
众礼部的官员闻此都是点了点头,此事于情于理皆合乎于礼字。
林延潮道:“不过纵然如此,林某还是愧对皇上的隆恩,此刻唯有引咎回府等待圣命,各位告辞!”
林延潮与众官员作了一个环揖,众官员们送林延潮后,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处置。
礼部官员自仪制司郎中何乔远以下的郎中,员外郎,主事们都是围着左侍郎韩世能,右侍郎赵用贤一并问道:“如何是好?”
“两位部堂,如之奈何啊?”
韩世能,赵用贤二人对视一眼。
韩世能虽是左侍郎,但他行事中庸,怕担责任于是向赵用贤问道:“赵少宗伯以为如何?”
此刻在礼部衙中,众官员都是看向赵用贤,但见其厚实的腰身如山峦般凝实。
赵用贤略一沉吟旁顾左右道:“昔李迪不肯从谈,杨亿不从草制,今大宗伯焚诏,此皆乃我等文臣的风骨,我等虽是不才,也当为此略尽绵薄之力啊!”
众官员纷纷点头道:“不错,方才大宗伯也说了,三王并封出自中旨,内阁不封驳诏书,竟以敕下部,此责当在于首辅!”
“不错,此事当请教元辅一二。”
“什么叫请教,当称作质问!”
“谁愿去?”
“吾去!”
“愿同往!”
“同去!”
众官员们纷纷言之,当即所有礼部的官员一并前往找王锡爵质问。
而就在此刻,文渊阁里的王锡爵有些心神不宁。
茶盅数次在他手里举起又是放下。王锡爵沉思着这一次三王并封之策。
他明白此策很可能会引起下面官员的激烈反应,如果礼部尚书站在自己一边,他倒可以缓一缓,但若是不能,那么这就直指向自己了。
因为最重要一点就是程序不对。
比如三王并封真正的流程,应是由下面官员奏请,内阁替天子批示写上礼部知道几个字让礼部部议,然后礼部写出议覆本上奏,内阁再对议覆本票拟,然后天子批红,最后六科抄发。
而此事最大的问题,就是绕过礼部,出自于中旨。
虽说王锡爵与天子之前有默契在先,但是天子没有提及皇长子认皇后之事,这封诏书王锡爵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是可以封驳的。
之前王家屏,许国因不能揣摩圣意而离朝的下场,他是看在眼底了。他刚回朝,又才任首辅,不能将天子弄得下不了台。故而王锡爵没有封还圣旨,而是依旨写敕。
当然若是让自己缓个数日,让罗万化替代林延潮为礼部尚书,那么此事就很有把握了。但是林延潮要走未走,天子又还是太心急了,急切要以三王并封之事堵住言官之口。
想到这里,王锡爵不由长叹一声。
天子因许国,王家屏不支持,故而想让王锡爵来担任首辅,而王锡爵又担心林延潮不支持,所以打算改让罗万化来担任礼部尚书,但是到了最后他王锡爵却夹在了中间。
而这时却见王五急匆匆地来到阁内,王锡爵一见对方即问:“为何慌张成这个样子!”
王五喘着气道:“老爷,林三元他……他把诏书给烧了!”
“什么?”
王锡爵此刻惊怒交加,失去了宰相气度。林延潮竟然敢焚烧诏书!李沆引烛焚诏的事他当然知道,但问题是他林延潮是宰相还是自己是宰相,自己不封还的诏书,而却给林延潮焚诏了,这不是直接打自己的脸吗?
“猖狂至极!”王锡爵拂袖之后怒哼一声。
王锡爵此刻怒不可遏,而又有阁吏来报道:“元辅,大事不好了。六科科臣一并朝文渊阁来了说是要面见老爷,咱们的人是拦也拦不住!”
先是林延潮焚诏,又是六科科臣逼……逼阁,真是一浪未平一浪又起。
王锡爵知道三王并封之事已经引起了百官的众怒,此刻他如何能面对百官的怒火。
尽管王锡爵也是一肚子的气,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王五道:“老爷,眼下咱们不可吃眼前亏,此事必须要从长计议。”
众阁吏道:“是啊,元辅赶紧避一避吧!”
啪!
但见王锡爵拍案而起道:“老夫又为何要避?老夫以身许国,何错之有!老夫就是要看看这帮言臣拿老夫如何,大不了要杀要剐而已!”
众人一并道:“元辅所言极是,但是眼下一时也拿不出章程来。”
王五道:“老爷,李由已是进宫面圣,林三元敢焚烧圣旨,必动天怒。”
阁吏也道:“是啊,皇上知道如此必会对三王并封之策补一道旨意,咱们是君子不吃眼前亏,与那帮鸟言官有什么好吵的?”
王锡爵也是起了性子,但左右齐声来劝。
最后王锡爵不得已坐上小轿,趁着言官还未全面包围前离开了文渊阁。
尽管如此,王锡爵坐在小轿上,仍远远听得会极门那边吵杂之声传来。
“想到当年宋朝一名翰林都敢封还词头,而今……王锡爵身为首辅怎么就不敢了?”
“堂堂宰相竟一味揣摩上意,他王锡爵不是连死都不怕吗?封还圣旨又如何了?”
“当年张江陵夺情时,敢去府上质问的王太仓到哪里去了?”
王锡爵听了几句,脸上是又青又红。
当年张居正夺情,自己率着一帮翰林冲到张居正府上质问,逼着张居正几乎横刀自尽。王锡爵因为此事而名满天下。但是时过境迁,自己坐到了张居正的位子,竟被言官们倒着逼阁。
这一幕何其相似。
王锡爵初时气恼,这时候已是怒气全消,手抚长须自嘲般地苦笑道:“这都是报应不爽啊!”
王锡爵坐着小轿方回到府中,陈继儒及门生大理寺少卿李三才早已候在府上了。
“今日听闻圣上以中旨下三王并封之策,老爷答允了吗?”陈继儒问道。
“答允了。”王锡爵点了点头,言语间有几分落寂萧瑟。
李三才闻言沉默,陈继儒则叹道:“东翁,外面官员已是闹开了。”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老夫知道。”
这时候王五又是进门道:“老爷,礼部左侍郎韩世能,右侍郎赵用贤以下的官员此刻都聚在府前,请求诣谒老爷!”
此刻远远的可以听到捶门之声!
这简直是要拆屋子了。
王锡爵定了定神,当年自己逼到张居正面前时,张居正拿刀放到自己手上,并大呼‘公杀我’,‘公杀我’!
当时王锡爵是弃刀而去。而今日他王锡爵也要如此拿一把刀交给外面这些官员们?
王锡爵不怕死,但是却不愿意如此丢颜面,所以闭门不见也算是好的。
“前面言官在文渊阁堵,后面部臣又到老夫私寓来堵,反正虱子多了也不咬人,”王锡爵冷笑一声道,“只是老夫不明白,既是礼部部臣都到了,怎么他林延潮怎么不来?他们要见老夫可以,让他林延潮亲自来一趟!”
说完这一句话,王锡爵挺直身子坐在高背椅子上,双手扶膝索性闭起眼睛来。
李三才,陈继儒,王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三才还不知林延潮引烛焚诏之事,但是他几时见过自己的恩师,被人逼到如此的窘境之下。当年的王锡爵可是高拱,张居正都无可奈何的人啊。
但是甫一回朝出任首辅,竟是在撤换礼部尚书的事上吃了如此大亏,那个林延潮果真惹不得?当初番薯之事要分功给自己,不久分了吗?为何今日却不行了?
李三才面色凝重地坐在了王锡爵的一旁,他要替老师分忧,替老师出力,但是却不知从何处分忧,又从何处出力。他现在虽拜大理寺少卿,但在京官却算不得显赫。
“圣旨烧去了要怎么办?”
陈继儒道:“现在要化解此事,要么下廷议,要么就是皇上重下一道旨意了。”
“道甫之见呢?”王锡爵睁开眼睛向李三才。
李三才道:“恩师,学生敢问一句三王并封之事,内阁同官可知道?”
王锡爵摇了摇头道:“此事出自于老夫与皇上密议,之后密揭来往,除了陆平湖略知一二外,同官一概不知。”
这是王锡爵失策之处,林延潮反对之后,因为自己没有与赵志皋,张位事先商量,他们二人也不会支持。
此刻但见李三才却道:“恩师,学生以为此事可以推在陆平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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