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试第三场时。
身为本科正副主考的陈于陛,盛讷二人正巡视考场。
因为最重要的头两场已是考毕,这一次会试出奇的平静,没有出现以往会试里种种失火,暴雨,舞弊等事情,故而对于两位正副主考而言,实感觉一切顺利。
前几日陈于陛一直面色凝重,今日神情方好看了许多。
说起陈于陛朝中不少人还以为是隆庆年户部尚书陈于陛。
二人确实同名,但前一位陈于陛乃邯郸人士,这一位则是四川南充人。
说起陈于陛,不得不提其父陈以勤。
陈以勤与张居正,高拱一样都是隆庆帝当年在潜邸的讲官,最后都得以内阁。他在内阁时一直以直言敢谏闻名,不过也因此得罪了高拱,最后致仕回乡。
当年张居正去位时,朝中还有人提议让陈以勤回朝来任大学士,但陈以勤毕竟年事已高,于万历十四年就去世了。
陈于陛作为阁老之子,在官场上自是一路受人照顾。
他与林延潮,王家屏一并曾作为天子的日讲官,现以礼部右侍郎衔领詹事府事。当初陈于陛在这个位子时,士林曾一致期望,这难道是父子两帝师,启沃三代君王的佳话吗?
说来陈于陛也曾奏请天子赶紧册立太子,但是天子仍迟迟不立。
看眼下这趋势,陈于陛任太子讲官的可能已经很小,不过达成另一个成就的可能却很高。
这个成就是大明开国未从有家族达成的成就,那就是父子两阁老。这可不是严世蕃那样的小阁老,陈于陛要入阁了那可是真阁老。
陈于陛还有一长,乃是喜好相人之学。
作为主考官他最喜欢巡场路经一名考生时,对他其相貌在心底评价一番,然后在他面前取其卷,观其才与自己心底所相印证一番。
跟着陈于陛身后的盛讷则是面色凝重,低声道:“这杂学实在考得太范,官制,财用,盐政,漕务,钱法,兵制,地舆,河渠无所不考,去经史太远,恐怕有违圣人之教!”
陈于陛点点头道:“是啊,以往吾为学时也是对这样的案牍之文避之不及,直到为官后方才有所涉猎。”
“总裁大人,第三场考这些实令不少读书人为难。第二场考诸子策问,还有史策也是不妥,若非是大宗伯一力倡导,我实在难以赞成此事。”
陈于陛笑了笑道:“谁让大宗伯的面子大,他年轻气盛,既掌礼部总要做出些事来给天下人看。”
盛讷笑着道:“是啊,我等还是照办吧,幸亏这第三场以甲乙丙丁批阅,就算是个不同文墨的书吏也可批改,如此倒是省却我们功夫了。”
陈于陛打趣地道:“有了这第三场看来以后要没有‘目不识丁’这话了。”
二人说着同时大笑。
这时陈于陛走到史继偕的面前观其相貌,心想此人唇薄而定,鼻正而长,一看即知人品方正,腹有才华之辈。陈于陛想到这里,看他的文章心底点了点头,果真如他所预料,这文章实在极佳。
史继偕见陈于陛到他面前,恭敬地于座位上行了个半礼,如此更令陈于陛欣赏。
史继偕之后,陈于陛又走了一段路来至翁正春的面前。
陈于陛在头场巡卷中看过他的卷子,认为其才华无匹,只是略显文弱,有一等书生的郁郁之气,观其文后更加印证了他的观点。
陈于陛正欲看翁正春的文章,却见他的考棚有些潮湿,不由对左右道:“怎么回事这一次会试前考棚不是都修葺过一遍,怎么还给他分了一个雨号?”
听陈于陛之言,号军有些颤栗,而一旁的巡场官吏则道:“第一场时还好好的,到了第二场不知为何却漏了。”
陈于陛看了号军一眼问道:“是这样吗?”
号军见对方乃是大官,支支吾吾的有些说不出话来。陈于陛一看以为此中有隐情。
陈于陛取了翁正春的卷子先看他的名字,经历,到了籍贯那一行时上面写着‘福州府侯官县洪塘乡人士’。
陈于陛看到这里突然想到,是了,林延潮不正是侯官洪塘人吗?此人若屡次不第必然与他有旧,若是能对这翁正春稍加援手,说不准是一桩人情。
陈于陛沉下脸来道:“考棚漏雨不报,先究号军之责,再究巡场官吏之责……”
巡场官吏与号军都是脸色一变,他们当初觉得这点疏忽不算什么,但没想到陈于陛竟如此较真。
这时候翁正春站起身道:“回禀总裁大人,这考棚漏雨是晚生之过,与他人无关。”
“怎么是你之过呢?”
翁正春道:“第一场第二天夜里,学生睡过了头惊醒时直起了身子,倒是把考棚给顶破了。学生做错了事也不敢与人提及。”
翁正春说完,陈于陛等人都是笑了。
盛讷笑着道:“这倒是‘出头’之兆啊!”
陈于陛倒是欣赏地看了翁正春一眼,然后道:“好了,本总裁不追究就是,你安心考试。”
下面陈于陛与盛讷在考场里巡了一圈,这时候有官吏报道:“启禀两位总裁,礼部尚书林部堂抵考场巡视,马上就要到至公堂了。”
陈于陛,盛讷二人一听对视一眼,然后立即从考场直往至公堂。
到了至公堂后,但见林延潮以及十几名礼部的官员已是到了,他正与知贡举礼部左侍郎韩世能说话。
却说知贡举,就是特命主掌供举考试的,主要是负责考场内外之事,除了阅卷的事不管其他都归他管。
在唐宋时知贡举都是由朝廷里名望大臣来出任,到了明朝一般乡试的知贡举由布政使出任,而会试则是由礼部尚书出掌。
而到了这一科,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却辞去了会试知贡举的差事,而是推荐礼部左侍郎韩世能出任。
为何林延潮要辞去呢?
因为知贡举是与会试主考官一内一外。以往会试主考一般都是由二品内阁大学士出任,而礼部尚书出任知贡举,大家可以相互监督。
但现在主考官陈于陛是三品衔,若林延潮下场,那就失去监督平衡的意义了。因此林延潮推举韩世能来出任。
见林延潮抵达后,陈于陛,盛讷二人一并见礼。
当初在翰林院时他们都是林延潮的前辈,但怎奈林延潮三元及第的出身实在太过光环,又有申时行一路提携,故而他官升得极快,已他们二人之上。
林延潮还礼后问道:“第三场如何,听闻之前出杂学时,考生在底下议论颇多。”
陈于陛道:“回禀大宗伯,大凡政策刚出,下面总会有些意见。但现在看来考场之上大体平静。”
盛讷也是笑着道:“是啊,第三场只做参考高下之用,不定去留,考生们都是理解,下官心想如此反而能为朝廷选出一些经世致用的人才。”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就好,方才本部堂还有一些担心,现在见一切按部就班就好,这也是足见三位功劳啊。”
闻言韩世能,陈于陛,盛讷三人都称不敢。
“诸位随我巡视一番考场。”
三人一并道:“大宗伯有命,我等自当遵从。”
当即林延潮下场巡视,考棚内外考生们都在认真答题。
林延潮经历过万历八年,万历十四年的会试,这一次又以礼部尚书的身份第三次亲临贡院,每到了这里都有一等别样的感受。
巡视了考场后,林延潮又来到后帘各房里视察各房官们阅卷,改卷之事,想起当年自己的卷子就是在拾遗中被申时行从落卷里选出的,林延潮对于各位房官是一一责成叮嘱过去。
其一丝不苟令陈,盛二人不由佩服。
视察了大半日之后,林延潮对韩世能道:“这一次会试羡余还有不少,尔等不必节约都给我用尽,拿来给考官,外场官员作为伙食茶水之用。”
韩世能称是,而一旁官员无不高兴。要知道按照以往这会试羡余都是要被礼部收走,其中不少还是作为礼部官员的陋规奉上,但林延潮这么说如同从私囊里拿钱贴补他们。
林延潮又对陈于陛,盛讷叮嘱道:“会试之事乃朝廷三年一度的论才之典,多少考生的一身荣辱都系于此。二位为国绳才责任重大,还请再三用心,林某替所有考生谢过二位了。”
二人都是齐道不敢。
巡场到最末,林延潮方才离去。
陈于陛,盛讷二人都是将林延潮送出了龙门。
盛讷叹道:“大宗伯办事我等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陈于陛道:“那是当然,否则以而立而拜礼书者,天下也唯有大宗伯一人了。”
盛讷道:“是了,你精通相术,你观大宗伯之相如何?”
陈于陛想了想道:“说实在的,吾初见林侯官时,觉得他不过是普通人之相,但细细看之,却有些不同,总之难以言语。”
盛讷道:“这有什么难以言语的。”
陈于陛道:“确实如此,大宗伯之相不过普通人之相,我也不知为何他能富贵之此。但今日仔细一看,却又有不同,其目光有棱,足照一世之豪,肩背有负,足荷天下之重,此乃伟器之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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