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着实令东林书院的讲会进入了辩论高峰。
讲会之后,不少读书人都相互切磋学问。
而邹元标,顾宪成,以及刚刚因上疏弹劾申时行而罢官的前御史钱一本几人正一起说话,陆续有学生过来向三人请教。
学生们除了问‘从道不从君’这样的话题,问得最多的还是本体与功夫,如何存心养性,戒慎恐惧,存诚,克己等儒家的修身之道。
对于这些钱一本,刘元珍等人倒有所长,一一解答。
这时一名学生道:“学生近来一直细思如何勤修本体之道,但吾一好友却以为本体之道,有心求之倒是不如无心得之,这一点上林学的‘实践出真知’倒是最为真切,不知南皋先生有何高见?”
南皋是邹元标的号。
近来林学也通过各种方式力证自己是儒家一脉,身为理学正宗的东林书院不免经常要将两边学说拿来印证,或者是批判一番。
邹元标闻言笑了笑,对左右道:“林学功此言出自王学,用王学之言释己之道,并非有什么创见。有心无心之说,真相虚相之语,近于释宗之语。我等儒者听听就好。”
说到这里,邹元标正色道:“我以为人之本体,恰似一粒谷种,人人所有,不能凝聚到发育地位,终是死粒。本体如何得之,如释家所言电光火石间得之?还是如林学所言,于事功中无心得之?”
“吾以为仁义礼智,虽人之所有,但不根于心,则不能生色。譬如实践出真知,这所谓‘真知’不过外物照于心之末端,非根也。”
邹元标之言,顿时引得了学生们的一片掌声。
钱一本,刘元珍,顾宪成都是捏须点头。
讲会之后,几人来到东林书院的斋室坐下。
理学修养主一个‘静’字,譬如邹元标这样的大儒,每日都有闭目打座,修神炼心的功课。邹元标每日最少都要打坐半个时辰以上。
几人入座后,顾宪成道:“这些年来林学以儒家道统自居,两浙,湖广之地读书人十有二三都是林学门徒,就算我们吴中也是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习之。对于这样驳杂之学,我看以后也要让书院弟子不许论之。”
听了顾宪成之言,众人都是陷入了思索。
钱一本道:“要不许也不是如此不许,林学能比肩当年的王学,二三十年前读书人人手一本传习录,但多年之后天下的有识之士不是又回到朱子学中。”
顾宪成道:“道统之争即生死之争,此时不禁何时禁,现今林学门人都在谈论荀子复祀了。”
钱一本道:“林学功在老家办鳌峰书院,言取各家学派之所长,兼而用之,若是我们现在不许书院谈林学,气量就太狭隘了。更何况林学功当今礼部尚书,明年春闱就要到了,在这时候……”
邹元标道:“我赞同叔时所言,但道统之争非生死之争,但眼下我等不可执着于此小事。就如同当年孟子直斥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诸位难道忘了我们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之语?如此如何为道统发声。”
“诸位可知我今日为何为荀子说话,所谓从道不从君,正和我们主张不谋而合。再退一步说,现在申吴县归里,林侯官想必正在左右为难,只要我们支持荀子从祀,那么以后林侯官还不得站在我们这边吗?”
众人听了邹元标之言,都是恍然大悟。
此举等于是逼林延潮弃治统而就道统,放弃对天子的幻想,从此站到了清议这一边,谁也没料到邹元标在这个时候提出治统道统有这等用意。
而于此同时,京里这恢复荀子陪祀的提议一出,引起了轩然大波。
每日都有因此争论之人。
荀子的言论也是一句一句的被剥开来讲。
事实上,程朱理学的道统在于孟子,孟子的性善论天下皆知,那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更是载入了三字经,每个蒙童都会背出。
但荀子偏偏持性恶论。
荀子不仅认为性本恶,还认为圣人就是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
这等于从本质上否定了儒家的本体之说,朱熹认为人心善良的,只是因为物欲所蒙蔽,只要革除了物欲蒙蔽回归本体,就自然而然善良了。王阳明的看法也是相近。
自程朱之学的地位在明朝被确立后,废除荀子从祀地位的呼声就一直存在。众儒者普遍认为圣人之道到(荀)卿不传。
但林延潮通过李沂,杨镐的上疏,却确立了一件事咱们可以尊孟,但不可抑荀。
事实上从两汉至唐时,荀子与孟子在唐宋时地位相当,都可称之为亚圣。
然而到了宋朝儒者因为他一句性恶,大本已失,又兼他门徒李斯事秦所以名声大坏。
荀子的学说有‘大醇而小疵’,不可因人而废言。
对于最关键的性善性恶之争,林延潮觉得讨论这个没意义,性善之论可以为本,但性恶之论可以补之。
最重要是林延潮以彼之矛,攻己之盾,一句话‘前代之所去取,盖必有深意存焉’,当年司马迁作列传时,将孟子荀子二人合传,尽管司马迁称孟子为子,而称荀子为荀卿,但二人地位相当。
从两汉到唐宋那么多儒者都没有废除荀子的地位,为何到了明朝以理学为正宗后,却出现了荀子罢祀之事,如此不是违背先人意愿。
杨镐,李沂此疏一上论据充分,而内阁下文此事当交礼部部议。
众人一听心想,林延潮是礼部尚书,礼部部议这偏袒的意思还不明显吗?于是众人静待此事结论。
这日林延潮正与孙承宗,袁宗道,李沂等几个门生说话,这时候叶向高,方从哲二人一并而来。
一来叶向高即道:“大宗伯,不好了,太仆寺少卿杨四知抨击荀子复祀之事。”
林延潮心道,我道是何人敢抨击自己?原来是三羊之首杨四知啊。
方从哲面色凝重道:“大宗伯,你看看吧,这杨四知其他事不行,这往人身上泼脏水倒是有一手。”
“他在奏章里陈言,荀子罢祀之事,是由嘉靖九年时,世庙所定的。杨四知在奏章里谈及‘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
众人听了都知道杨四知的手段了,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更改礼仪制度,诠释文字之事,除了天子本人以外,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当年嘉靖皇帝正是占据了这一点优势,故而在大礼仪之中获胜。
叶向高道:“杨四知还说,当年主张罢祀荀子之事在世庙这里已经是有定论了,今日更改此决定,实有伤于世庙之圣明,其心可诛也!”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感到杨四知实在太卑鄙了,眼下反驳荀子复祀之事,都是缘出于那句性本恶,以及后来李斯间接导致坑儒之事。
这纯粹是学术争论。
但杨四知这一奏疏一下子,把这行为定性为‘出位妄议,有伤世宗皇帝圣明,其心可诛’。这等于一下子将此事扩大化了。
杨四知应是等了许久,这抓住这机会要致林延潮于死地吧。
众人都是看向林延潮面色凝重,这复祀之事,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要半途而废吗?
但见林延潮从叶向高手里取过杨四知的抄本看了一遍,伸手弹章失笑道:“我倒以为杨四知能写什么。”
说完林延潮走到桌案旁挥毫落纸。
众人见此都是吃了一惊,林延潮为了应对杨四知竟然亲自上阵反驳。
以林延潮乃当今礼部尚书的身份,更不用说他已是很久没有撰文了,自从那篇《少年中国说》后,他已经许久没有写文了。
一时之间,大家都差一点忘了他当世文宗的身份。
众人不敢打搅静立在旁,但见林延潮笔不加点,一篇文章片刻之间于笔下挥就。
方丛哲与林延潮的几个门生,从没看到林延潮写文章,事实上自他状元及第后,已是很少如此。
但是今日见林延潮挥毫,简直是不假思索文章立就,下笔之后即是一气呵成,如此之才当今能有几人?
众人心底佩服得五体投地。
林延潮写了一盏茶功夫,突然书房外一声响,原来林延潮的两个儿子打闹之间弄坏了院子里的景物。
林延潮闻此向窗外看了一眼,当即摇了摇头道:“不写了,这作留白算了。”
众人闻此纷纷可惜,一篇绝世文章居然就此被打断。
林延潮道:“将此文章即刻刊之天理报。”
说完林延潮走出书房训斥两个儿子。
而众人一并来到书案前争相读之。众人读之即觉得不胜激动,也为此稿未完而惋惜不已,但也是因此又见此稿的珍贵。
最后方从哲还与袁宗道为了此原稿归属而吵了一架,最后方从哲拿出翰林前辈的身份这才将稿件收入囊中。
而林延潮文章登载的这份天理报一出,顿时洛阳纸贵。
不过八百份的售额,当即一下子被人卖光,有人甚至以为奇货可居在市面上叫价一份十两银子。
这相当于一名普通老百姓一年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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