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对于胡汝宁与罗大紘上奏两等皆然不同的态度已是令百官有所了然。
天子对两位内阁大学士同时慰留之后,值武英殿中书舍人黄正宾上疏弹劾申时行,指责他‘排陷同官,巧避首事’之罪。
黄正宾所言排陷同官所指的就是申时行排挤陷害许国。申时行上密揭说明不是自己首倡,那么就是许国首倡册立之事,如此如同于陷害人家。
这黄正宾何人?黄正宾是歙县人士,是许国的同乡。他家资丰厚,太学生出身,出钱买了武英殿中书舍人为官。
同时此人与顾宪成,李三才交好,在另一个时空里的魏忠贤的大作《东林点将录》,此人还跻身为其中一员。
黄正宾上疏后,申时行再度表示辞职,天子好声挽留,并给黄正宾廷杖一百,革职为民。
许国在黄正宾被廷杖革职后,上疏一方面检讨自己‘误随小臣之后,而忘首臣之规’,他许国令首臣被天下责难而不安,胡汝宁弹劾自己,将事情都归咎于他。所以他建议立即于明春册立皇长子,以安天下之心。
在疏里许国还请天子放权给他,如此他必会肝脑涂地以报效皇恩。
许国这一疏等于摊牌,让天子在他与申时行之间二选一。
第二日文渊阁。
许国这上疏后次日,一大早就来到值房里理事。
当他看到闽浙两省的巡抚报倭寇有勾结琉球入侵的图谋时,无不感叹地道:“今日四夷交犯,而内外言官争相攻击,致大臣们纷纷求去,如此谁来为国家任事?谁来为陛下分担?”
说到这里,许国摇了摇头将奏章放在一旁,又端起了老家的六安香茶喝着。
几名侍奉在旁的中书道:“这半年来首辅多是在告家里,国家大事都是阁老你在阁内主持的。若是没有阁老,不知国家会乱成什么样子。陛下乃是明君,必是一切都看在眼底,知道谁是可以倚重的贤相。”
许国闻言笑了笑,放下茶抚须道:“诶,你们可以这么说,但为人臣者切不可有此心。天意难问,天心难测啊。老夫昨日那一疏上后,是进是退今日就可明了了。”
说到这里,许国长长叹了口气。
众人相顾哪个不知许国的心事。
一名中书道:“首辅求去之心已定,陛下就算再怎么留,但也知道最后都是终须一别。”
“是啊,陛下英明睿断,自是知道轻重。除了阁老外,无人可以主持大局。”
就在这时外头阁吏禀告道:“启禀阁老,文书官李文辅持圣谕到阁。”
“哦。”
许国点了点头道:“请进来吧。”
片刻后李文辅向许国奉上圣谕。
许国看旨后笑着道:“劳驾公公跑这一趟。”
李文辅道:“岂敢岂敢,这是咱家分内之事,若阁老没什么话,咱家先告退了。”
“不送。”许国重新坐下,喝着六安香茶。
李文辅离去后,众中书们都不敢作声,垂着手站在一旁。
倒是许国一面喝茶,一面道:“你们追随老夫多年,大家公事一番是难得的情谊,若是有机缘,老夫请你们回歙县看一看。”
“歙县是个小地方,但是徽墨歙砚却是名闻天下,还有读书人也是有风骨的。老夫这么说倒有几分自卖自夸,不过你们到了歙县倒是有一处地方一定要去看一看,你们可知哪里?”
众中书都是闻声道:“我等愚钝,还请阁老明示!”
“那是一座大石坊,万历十二年时缅寇入侵,老夫运筹帷幄平定了叛乱,天子加恩眷酬赐予老夫一座大石坊树在乡间。这普天下的石坊都是四脚,唯独老夫这牌坊乃是八脚,这天下仅此一座,你们说你们到了歙县要不要去看一看。”
许国说到这里,既有几分缅怀,又是有几分得意。
众中书道:“我等当然愿意沾一沾阁老的荣光。”
许国点了点头,脸上笑容敛去道:“若是君臣相得永如此刻那该多好,可惜啊。可惜啊。老夫昨日那一番肺腑忠心之言,反令天子见疑啊,好了,你们暂且退下吧,老夫想静一静。”
众中书们闻言还能说什么,只好一一离去。
所有人走后,许国一个独坐太师椅上出神,而面前的桌案上正放在天子给他谕旨。
这旨意上写着是什么呢?
‘卿前误随小人之后,以迟大典,今又激烦,意实何在?不得以此挟君托故。’
这一句话可谓没有给许国任何情面。许国请求天子于明春册立太子,天子反而将太子延误推迟册立的责任都怪在许国身上,言斥他以舆论挟持天子。
所以到了此刻,许国知道天子对自己多么厌恶,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颜面再留在文渊阁里了,他的次辅的生涯要在此结束了。
许国想到这里,连连苦笑。
一直等到天色暗后,他仍不知觉,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值房之中。
最终一名下人推门入内道:“老爷,天暗了,要不要回府?”
许国回过神来道:“老夫差一些忘了,众人都走了吗?”
“是啊,大家都走了,再迟一些宫门就要闭了。”
许国点点头道:“老夫知道了。”
当即许国从值房里离开,他与下人走到文渊阁空荡荡的廊道上,愈发感觉寂寞冷清。
特别是今日,这文渊阁里不知为何,冷清至只能他与下人两个人。
等到他走到阁臣的公座处,许国看着圣人的铜像,以及内阁大学士们的公座不由停下脚步。
许国迈步上前走到东首第一张椅子前熟视良久。
许国身在内阁多年,当然知道当年内阁大学士李贤与彭时的对话。
当时李贤要在文渊阁里设正座,也是面南之位。彭时却大力反对,认为几位内阁大学士之间都是天子的顾问大臣,大家的地位相当,就算是堂堂首辅也不能居于正座。
这段话传开后不久,天子就送来了圣人铜像立在这面南正座上。天子的意思就是,除了圣人以外,任何内阁大学士都不能坐此位子。
所以一直以来,内阁首辅的位子都是这东首第一张座椅。
许国为官以来见过不少首辅都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刚为官时,是徐阶坐在这个位子上,然后是恭敬谦让,好脾气的李春芳,再然后是整日摆着臭脸的高拱,再然后是气势凌人,威严极重张居正,再然后是城府深沉,擅耍手段的张四维。
一直到了张四维丁忧后,他也入了阁,然后申时行一直坐在这个位子上。
现在申时行久已经不坐这个位子了,半年多来内阁的事都是由他许国来主持。
他虽行首辅之实,但也知无首辅之名,只要一日申时行不退,他就一日坐不上这个位子。
现在文渊阁里静悄悄的,阁吏仆役都是回去了,唯有许国与下人二人。
他看了这个位子许久,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然后坐在这首辅之位上。
许国捋平官袍,挺直了背,目视想前方,想起当年徐阶,高拱,张居正在位时,坐在这张椅子上百官上前参见的情景,然后再想到自己,最后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坐了片刻,许国长叹一声后站起身来,用袖子扫了扫方才坐过的椅面。
许国此刻仰起头道:“没料到我许国竟比申吴县先去一步,我何尝不想以身许国,可惜圣意不眷就是。”
说到这里许国笑道:“但也无妨,申吴县是以论求去,而我则是以争求去,你我二人在天下人中的公论中自有上下。”
说完许国大步离去,到了文渊阁门前时,许国又回头看了公堂一眼。
次日许国因天子不册立太子,上疏请天子将自己罢归。
随后王家屏也是上疏说,申时行,许国二人都不在阁,我一人能力与威望都不足以处理国家大事。恳请天子立即册立太子,如此舆论平息,两位大臣也自然而然回到内阁了。
王家屏上疏后,天子不理会。
次日王家屏又上疏说,我一个人实在不行,身子也不好,还请天子让我回家养病。
天子下旨说你先养病几日,国事朕亲自处置。
王家屏这边走,申时行许国继续上疏请求致仕回家。而天子亲自处理国事没几日又觉得处理不来,又只能把王家屏请了回来。
王家屏回到内阁,一面干事一面继续请天子册立太子。
另一边回乡省亲的王锡爵也请求天子延长他的假期,天子立即说不行,让他赶紧回来。
重阳过后,许国上第三疏求退,这一次天子恩准了,并赐他驰驿还乡。
而王家屏也是惶恐不安,上疏请求与许国一并离开,天子再三慰留。
而这边申时行上至第十二疏请退,天子也忍不住召他入宫面圣。
申时行对天子这一次召见可谓是心知肚明,许国已是致仕回乡,王锡爵留在老家请假不回朝,王家屏一个劲的说自己独木难支,无力主持大局。
天子这一次召见自己多半是问,自己离去后,有谁可以接替自己入阁辅政。
对于现在这个结果,他申时行早有预料,但对于推荐阁臣的人选在他心底也是早已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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