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廷议进入最后一项流程。
对于殿内大臣而言,已是站了快两个时辰了,这些大臣都是上了年纪,现在十分疲惫。
唯独天子与林延潮例外,天子年轻且一直坐着。
林延潮年轻不说,且晚了近一个时辰才到,故而较众大臣们在体力精力上游刃有余多了。
首辅申时行也是频繁拭汗,众人都巴望着这廷议早点过去得了,要不然真在廷议上晕过去了。
所以听到廷议最后一项朝鲜倭国之事,众大臣们都是久旱逢甘露。
没错,最后一项,赶紧的。
林延潮眼光扫视全场心道,以前看网上段子都说联合国会议大多数都是凌晨时通过,因为这个时候各国代表都是吵累了,没办法,最后睁一眼闭一眼过了。
看来这局势有利。
许国也是觉得有些疲倦,他今年也是六十有许,进殿后一口水也没喝过,实在是口干舌燥。
许国强打精神道:“这倭寇与朝鲜之事,一是倭国是否与朝鲜内通之意?二在于倭国若是出兵,战守之策当如何拟?”
众大臣们没有说话,都是将目光略扫了扫,最后都不约而同看了林延潮一眼。
林延潮感受这目光,双手拢袖巍然不动。
但见许国道:“数年前阁臣议过倭国封贡之事,当时是由大宗伯一力主持此事,派出使节出使倭国,之后使节回禀说倭国联络朝鲜进犯本朝的打算,所以今日议倭事时,还是请大宗伯先谈一谈。”
众大臣们都是默默点头,这就对了嘛,刚才看似林延潮耿直进言,但什么都是他在最后发言。这除了南兵的事以外,林延潮稍稍顶撞了一下王一鄂,其他全无创见。
这回换你先说!
林延潮还未开口却见有人出班。
“仆有一句话想问大宗伯,不知可否?”说话是户部尚书石星。
林延潮看了石星一眼心道,你我无冤无仇,何苦出头来为难自己。
许国道:“石司农尽管问就是!”
石星道:“当年册封之事礼部兵部共商,仆也曾与会。大宗伯主张礼部主封贡,兵部主征伐,那么敢问大宗伯一句,眼下朝廷对倭之策是征讨还是封贡呢?”
林延潮心想,当时会上石星可是赞成自己,但现在听来有几分怨言。
林延潮不知哪里得罪了石星,不过历史上征朝之战,可是石星主持兵部全权署理此事的,最后石星还因为封贡的事被下狱论罪。
身为兵部尚书沦为阶下囚的,明朝也没有几个了。石星竟丝毫不知我是在救你的性命?
林延潮道:“大司农,本官离京已久,还不了解朝鲜与倭国的近况。”
石星问道:“大宗伯当时言之凿凿,为何今日推诿起来?
面对石星的逼问,林延潮道:“大司农现在虽是户部尚书,但之前也为兵部亚卿,不如请大司农先说,让在下先闻高见。”
石星看了林延潮一眼,脖子下的青筋动一动,熟悉之人知道石星这是动了怒了。
石星朗声道:“大宗伯叫仆言之,仆就言之。仆虽不懂封贡之事,但是宗伯之前派使节到倭国封贡,吾以为既是探听虚实,也是弦高犒师之策。但是倭国知之之后,不仅没有打消出兵的打算,反而扣留本朝使节。”
林延潮讶道:“大司农可是说本朝使节被倭国扣押?此事当真?”
石星振声道:“琉球国使节来禀说正使副使自送信示警后,已被倭酋扣押下落不明。”
林延潮闻言心知现在此事陷入了自己不利地步,若是对倭国的外交沟通失败了,对于自己的政治信誉是一个打击。
林延潮问道:“敢问大司农这是何时之事?”
石星道:“就在十几日前。”
陈矩出班道:“是啊,大宗伯方才朝鲜使节也向我们确认了此事,就在大宗伯来前片刻,小人已是将此事禀告了圣上。”
在朝堂上众大臣们才明白,为何天子突然要急召林延潮,原来是使节被扣之事。
这对于大明而言,使节被扣是一件很失国体的事,那么当初主持此事的林延潮难辞其咎。
这时候石星徐徐道:“这封贡之事出了这样的差池,当初我们都没有想到。这并非是石某指责,但有些话在圣上面前不说不明,还请大宗伯见谅。。”
天子道:“石卿直言不讳,朕很欣赏。林卿你有什么话说?”
林延潮知道现在局势于己不利,若是不能应对恐怕会令天子对自己能力生出质疑。当然使节被扣留他当初也早有料到,不过此事内情他不打算在廷议上细言。
所以林延潮必须找个别的理由搪塞过去。
林延潮道:“回禀圣上,臣要先谢过大司马直言相告。臣当初并无弦高犒秦师之计。倭酋平秀吉一统倭国六十六州,野心勃勃,议和全然无用。诸位需知今日之倭不同于昨日之倭,之前倭害猖獗不过数千,但这一次当以十数万之众计。”
“十数万计?”众大臣们都是吃惊,显然都有一等‘倭国不是弹丸之地?怎么会有这么多兵马?’的潜台词。
林延潮道:“臣料定本朝与倭国迟早必有一战,此战本朝必须胜,胜则永无东南之患,海疆可保百年太平。”
天子露出了然之色,然后问道:“石卿以为如何?”
石星道:“大宗伯于倭国之事看来了如指掌,但臣不敢全然信服。臣以为大宗伯是以册封为名,行媾和之实。”
石星此言一出,众大臣们面色一凛。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两国之间能谈则谈,不能谈则战。不战而谈有之,不谈而战乃蛮夷之事,非我上邦大国之所为。故而之所以要平天下,是为国泰民安,而国泰民安,是要百姓能衣食富足。”
林延潮的话说来就是‘战争是政治延续’的精髓,众大臣们就这一席话在朝堂上纷纷议论。
天子颇为认同林延潮此言问道:“林卿,朝鲜倭国是否有勾结?”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臣不敢断言。”
这时许国出班道:“陛下,当年出使过朝鲜,对朝鲜国情甚是了然,朝鲜对本朝一向恭顺,朝鲜绝不敢反我大明。”
这时候刑部尚书陆光祖出班道:“许阁老,自古以来大国事小国当以仁,小国事大国以智,本朝对朝鲜以仁,但朝鲜对本朝是否能报答,未到最后一刻不敢下断言。”
“除非谁能知道朝鲜君臣上下的心意?故而臣以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要早做准备才是。”
听陆光祖的话,众大臣们再度议论起来。这时秉笔太监陈矩出声道:“不如先听听林先生之见,以倭国朝鲜齐来,先拟定战守之策。”
兵部尚书王一鄂摇了摇头道:“如何拟定?朝鲜,天朝之属国,辽左之藩篱,若失之则为吾心腹大患,若是叛之,则辽东危矣,同时海上也无宁日。”
林延潮朗声道:“正如大司马所言,倭为中国之患久矣,但今之倭并非昔之倭,而今之备亦不同于昔之备。”
“臣于北上进京时,于路途上就草拟备倭备朝之计,并拟定一策,恳请朝廷定夺。”
说完林延潮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条陈。
众大臣都是吃了一惊,没料到林延潮还有这一手。
天子也是从椅上微微挪了挪,他要林延潮回京时参谋倭国朝鲜之事,自己这才刚发问,对方就已经拟好草案了。
陈矩从林延潮手中接过条陈,奉至天子手中。
天子于椅上上道:“朕脖子不适,先让几位阁老看一看,林卿,你就先说说吧!”
林延潮道:“是陛下,臣的策略就是经营津,莱二地,以津莱一体,战守为一策,并调闽,浙惯战舟师相度机宜,若朝鲜叛,则守卫海上,使敌之舟师不可长驱直入,若朝鲜恭顺,则可出兵剿闲山,釜山,对马以援朝鲜。”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大臣们都是陷入了凝思,其实这凝思大多人这是作样子。
还是陈矩反应过来,对宫里伺候的太监道:“立即拿图策来,要京畿,山东,朝鲜全图,给摆在殿上!”
陈矩吩咐后,下面的太监立即摆上了三幅一人高的图策面对着天子立在乾清宫的殿上。
几位内阁大学士来到图策前,一面看林延潮的条陈,一面对比地图看了好半天。
陈矩怕申时行几人老眼昏花,又吩咐人拿烛火来。
至于其他的大臣也纷纷附到几人身后参详起来。
石星任过兵部侍郎,对于天下山川局势都是熟悉在胸,他听了几句即明白了林延潮的上策说是什么。
石星心底有些惊讶,但面上不好表露出来,只是问道:“林宗伯此上策是自己想出来的吗?”
在石星心底林延潮就是词臣,封贡的事就是纸上之见,更不说这样的兵家之事,他肯定不懂,一定是有人抓刀的。
但见林延潮道:“确实不是林某自己想的。”
石星心道难怪如此,他却道:“原来是他人献计,可否告诉石某出此策之人是带过兵的吗?或者是出自大宗伯麾下幕僚?”
林延潮闻言似笑非笑。
石星一愕问道:“怎么石某的话有什么不妥吗?”
林延潮认真地道:“并非不妥,此策并非是林某手下幕僚想到的,而是晋宣皇帝。”
“晋宣皇帝?”
林延潮道:“司马仲达!”
石星差一点当殿拂袖,林延潮你这是消遣我嘛,难道是司马懿复生给你林延潮出谋划策?
林延潮笑着道:“大司农休怪。当年司马宣王为伐辽东,在登莱造大人城,运粮船从此入。”
石星点点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林部堂请继续说这上策,让石某一闻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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