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进入了六月,下了一场大雨。
平日繁华的京城,顿时换了一个样子。
京师街道两旁的沟渠,多是粪壤垃圾,随着雨水漫起,就随处漂至大街上。但凡车辆驶过,即泥水齐腰飞溅。
行人避让不及都是一身狼藉。
林延潮坐在大轿里从礼部回府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也是京师没有下水道的原因,所以百姓就将垃圾随处堆在街道旁的排水沟渠里,平日尚且还好,一等下雨就精彩了。
林延潮知道京师如此处理便溺垃圾,很容易引起瘟疫,崇祯末年北方爆发严重鼠疫,就是这件事给予了已经腐朽的大明朝最后一击。
即便在万历年,北方各处也偶尔爆发鼠疫。
当时的人,怎么会知道鼠疫与卫生的关系。
现在这京街营造是工部的事,工部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天晴时请人挑浚疏通,下雨时任他自流。
本来如此也算可以,但久而久之,住在街旁的老百姓们却不断的占道侵占,导致沟渠堵住。
于是前几年,有一名工部郎中敢于任事,决定疏通沟渠,拆掉一切胆敢占道的民房。
结果事情一出,民怨沸腾,老百姓们大为不满。
有一名给事中骑马出行时,被人当作这名工部郎中,被愤怒的老百信丢砖砸头,他将此事禀告给皇帝,最后不得不作罢。
林延潮坐在轿中,看着街道上的泥泞不由摇头,观一叶知秋,朝廷上机制僵硬,事功的人被贬被罢,留下的都是不敢做事的官员。
将来要推行变法之事,困难重重。
大雨之中,林延潮返回了府邸。
府里有轿厅,自不用在门外下轿,在下雨的时候,坐轿子倒是比马车方便多了。
林延潮下了轿,立即有下人递来毛巾和姜茶。林延潮看自己的官袍上半点湿的也没有,就将毛巾姜茶推给了展明。
这时候管家陈济川上前禀告道:“老爷,顾主事来了,等了许久。”
林延潮听了眉头一皱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林延潮当即道:“不着急见他,待我更衣之后再说。”
陈济川称是。
林延潮换上了家居的燕服,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从走廊来到客厅。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正顺着屋檐浇在屋前的石阶上。
林延潮走到门口,但见顾宪成穿着一袭青衫,正负手看着客厅屏风上的‘江河入海图’。
林延潮来至厅里后,顾宪成并没有第一时间转头。
林延潮知雨声虽大,但对方已是知晓了自己进屋,却没有作声。
林延潮也没有说话,陪着他一同看起了这屏风来。
突然顾宪成赞道:“宗海,你这屏风上此画虽不是出自名家手笔,但却胜了雄伟壮观,气象非凡,摆在此处,可见你胸中沟壑。”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也知我素来不善鉴画,随处买的挂在这里,也就图个好看,倒是令叔时你见笑了。”
顾宪成大声笑道:“你眼下是正三品京堂,谁敢笑你,京里又有谁如此大胆?”
林延潮笑了笑道:“叔时莫戴高帽了,坐。”
二人坐下后,顾宪成显然今日心情很好当下道:“说起戴高帽,我倒想起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一京朝官外放任官,出行前告别他的师。老师说,‘外官不易为,宜慎之’。”
“对方答曰,某备有高帽一百,逢人就送一顶,如此与同僚就不生龃龉了。”
“他的老师怒曰,吾辈直道事人,何须如此。对方曰,天下不喜戴高帽如吾师者,能有几人?”
“他的老师点头说,你的话也不是没有见地。然后对方辞别,即对旁人曰,吾高帽一百,今止存九十九矣。”
顾宪成说完,顿时大笑。
林延潮也是随着笑起,心底却警惕起来。
顾宪成敛起笑声,然后正色道:“宗海,君子当以至诚待人,却不求他人至诚相报,如这学生,老师面前一套,外人面前一套,虽是能骗得了一时,但焉能事老师长久,老师早晚必知其为人。”
林延潮道:“叔时,你为何言里藏着话啊。”
顾宪成微微一笑道:“宗海何出此言。”
“叔时,你我相交多年,有什么话大可开门见山。你若是不信我,当初为何找我谋划?我林延潮难道是那等背叛朋友,通风报信的小人吗?”
顾宪成立即道:“宗海,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这话的用意,乃是指得恩师罢了。我性子早晚不见容于恩师,此事早点说开也是,免得如那学生面前一套背后一套。”
林延潮笑道:“这样,倒是我多心了。”
顾宪成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当然是直言无妨,其实说来当年我于宗海你有一些看法。”
林延潮反问道:“看法?”
顾宪成点点头道:“不错,或者说是一点误会,刚中进士那会,我们在京的同年里,就属你往元辅的府上走得最勤。我虽从未在外人说过你半句不是,但心底却觉得宗海有些趋附执政,不是名士的风骨。”
林延潮听了这话心底冷笑,你顾宪成当时在申时行府上走动的也不比我少多少。
林延潮道:“恩师是我林某的伯乐,没有他提携,我今日不知在何处呢?官员频繁拜见宰相固不可取,但师生时常走动,却也未尝不可。”
顾宪成笑着道:“宗海不要误会,是我心胸不够开阔。当年你上那份天下为公疏,不惜因此下诏狱时,顾某就知道你是真真正正的君子。在本朝文臣直谏,前有海刚峰,后有你林宗海,将来都会名留青史。顾某对你是再三敬佩。”
“倒是宗海你方才提起之事,既是说开了,那么我也实话实说,扳倒张鲸此事所谋甚大,顾某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除了顾某还有不少同僚,所以我不得不请宗海你再三替我保密。”
林延潮心道,你这么说倒显得我心胸狭隘了。
不过他并未在言语上与顾宪成计较,而是道:“放心,此事除你我之外,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不过你要小心身边之人,他们未尝会如我这般为你守秘。”
林延潮知道这件事,就算自己不通风报信,也早有人暗中禀告给申时行。
顾宪成道:“宗海放心,此事我当然是有分寸,顾某今日来是旧事重提,倒张鲸之事上,你是否愿意出头?”
林延潮闻言不答。
顾宪成等了一会道:“看来是顾某是要无功而返了。”
“叔时,并非我不愿,若是上谏张鲸,此事我义无反顾,但是恩师那边,我不好交待。”
顾宪成道:“恩师已在阁十年,当国至今也有五年,你是欲承他的衣钵,所以不愿让他为难?”
林延潮心想,知道了你还来劝我?
林延潮则道:“叔时,你错了,恩师从未许诺过我什么。”
顾宪成道:“许诺与否,这不重要,宗海,你若想着恩师将来指定你入阁就大错特错了,这入阁的事除了要首辅引荐,更需要圣意亲准。”
“但是当今圣上曾与恩师明言过,将来会栽培于你,却不会让你入阁,委以政柄,此事你可知道?”
林延潮闻言震惊:“此事当真?”
顾宪成点点头道:“当然是千真万确!此言是圣上亲口与元辅说的,极少人知道……具体何人转述于我,此事恕我实难奉告。但你要相信,我没有欺瞒你分毫。此事圣上已经提了,恩师也知道,但他是不是从未与你说一句?半点口风都不露?”
林延潮心底震动,他看着顾宪成,对方这话似乎不假,不像是来故意骗自己。也不像是为了挑拨离间,然后编造的话。申时行说过,顾宪成这次要扳倒张鲸,有宫里权珰的支持。这消息八成是这位权珰传给顾宪成,只是这位权珰是什么人?
张诚?田义?还是陈矩?
见林延潮沉默,顾宪成冷笑道:“我就知道恩师从未与你提过一次,但这边却用着你办事,给你期许,将来要如何如何?那边却栽培朱山阴,沈四明,为他们铺好前程。元辅如此举动,值得宗海你如此为他效力吗?顾某实在是从心底为你不平啊。”
林延潮越琢磨顾宪成的话,越觉得他所言并非捏造。
自上一次天子亲自来自己家里,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以后,林延潮本以为天子对自己释去怀疑了。但其实天子对自己仍有戒备心,这一次自己虽升任礼部侍郎,但高淮却被逐至南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然后天子又将不准备让自己入阁的话,告诉申时行,就是让他将来退位之前,物色接任的人选,这里首先排除了自己。
想到这里,林延潮出言道:“叔时,若是你是恩师,陛下将不让我入阁的话交待给他,你会告诉我吗?不言,是正理,言之,则是泄密。”
“内阁宰相者,将来主持国家之政柄,焉能不慎之又慎。一旦恩师将此事泄漏半句,岂非引人之窥视,以及小人提前攀附,所以恩师此举再恰当不过。恩师不把此事告诉我,也是在情理之中,我不会有丝毫不悦之心。”
顾宪成闻言道:“宗海,我在这里并非是说元辅的坏话。我素来知你怀抱大志,入阁执政,将来如张江陵,张永嘉那样在天下推行事功变法,但是元辅既无法让你入阁,你为何不另找靠山?”
“靠山?”林延潮反问,“是那个给你透露消息的宫中权珰吗?”
顾宪成闻言一顿,然后点点头道:“不错,宗海,说之前你不可抱有成见。这内监之中既有如刘瑾王振那样的大奸大恶之徒,但也有如郑和,怀恩那样的忠直之士。”
“这位公公……就是看不惯张鲸事事逢迎,收刮民财以悦天子。若是宗海你这一次能扳倒张鲸,这位公公必以你为知己,那么有他在天子身边几句话下,那么将来入阁之事就有转机了。”
林延潮点点头,从顾宪成这句话里他可以听出,这位权珰不仅权力大,而且深得天子信任,可以影响天子的决定,如此说来只有一个人了。
“这位公公还要你与我说什么?难道是他要你拉拢我的?”
顾宪成闻言道:“宗海……”
林延潮叹道:“叔时,此事我们暂且不论,扳倒张鲸乃大义所在,但为内廷中的勾心斗角谋划,我们反成了他手中争权夺利的棋子,如此我们与投身阉党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人将来提督东厂,焉能是国家社稷之福?”
顾宪成道:“宗海,你不要将内监想得如此险恶,这位公公乃是大仁大勇之辈,他亲自与我承诺,他并未有染指权力之意,他要扳倒张鲸,既有公义,也有私怨。”
“所以你信了他的话?”
“信与不信都无妨!”顾宪成言道,“只要能扳倒张鲸,就是为了朝廷除一大害,何乐而不为?”
“宗海,这位公公在皇上面前的话,极有分量。若他极力推举你入阁,大事可成也。朱山阴,沈四明之辈不过提线木偶而已,论才具,论治国,论风力,他们焉能与你相提并论。”
“宗海若入朝为相,宫里有他为你撑腰,宫外有我等为你摇旗呐喊,有你主持中枢,三五年内国家大事可有改观,十年内天下治也!”
顾宪成言辞慷慨激昂,脸上是神采飞扬。
但林延潮在旁则是越听越是没兴趣,半响后道:“叔时,我们还是那句话,你要扳倒张鲸我必双手赞成,但是此事没有恩师之允许,我是不会出面的。”
“没有恩师,就没有我林延潮的今日,此事还请你能理解。”
顾宪成当即拂袖而起道:“宗海,我还以为你乃顶天立地之大丈夫,今日看来实在……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
接着顾宪成冷笑两声道:“今日就算我瞎了眼……告辞!”
说完顾宪成大步离开,林延潮立即对下人吩咐道:“快,给顾主事打伞,送到府上去!”
下人们应声后,当即送顾宪成出府。
林延潮在客厅里眺望顾宪成远去,身影消失在雨雾中后,自己回到桌案前,打开墨盒提笔沾墨,当即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然后将纸装进信封里。
“来人!”
陈济川来到厅里,林延潮对他道:“派可靠的人,立即将此信交给首辅,切记一定要亲手交到他的手中。”
陈济川当即称是,于是派了一名心腹之人冒雨赶往申府。
而此刻紫禁城里,也是暴雨如注。
几名火者正急匆匆地穿过宫殿的走廊,正行进之间,却看到对面一行人走来。
这几名火者连忙避到走廊两旁跪下。
三人穿斗牛,坐蟒服,在几十名太监的前呼后拥下前行,他们正是现在司礼监里最有权势的三位人物,分别是掌印太监张诚,秉笔太监陈矩,随堂太监田义。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张诚开口问道。
领头一名火者道:“回禀宗主爷,小的们正要去请太医给皇上诊脉。”
“皇上怎么了?”
三人一并关切地问道。
领头的火者叩头道:“张督公之前请了西域番僧给皇上进了秘药,皇上吃了秘药后,十分高兴,于是就召了田美人,张才人,徐淑人三人……然后皇上突流鼻血,于是我们立即去请太医了。”
张诚道:“那还等着什么?还不快去!”
几名火者立即跑走了。
三名大珰当即急匆匆地赶向天子寝宫,天子若有任何闪失,他们都担担不起。
但是到了寝宫门前却给守门的太监拦住了。
“咱家几个要见皇上,立即让开!”
守门的太监道:“皇上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搅,就算宗主爷也不例外。”
当即田义气道:“好啊你们几个,连我也敢拦,自高淮到南京后,你们都知监的人越来越没规矩了,看我如何教训你们几个。”
张诚脸一寒,他知道高淮被调南京后,张鲸连声招呼都不与自己打,就在都知监里都安插了自己的亲信。
陈矩见这一幕知现在天子事情不大,于是劝道:“田公公稍安勿躁,现在不是讲规矩,还是先见到皇上再说。”
“请祖宗爷放心,皇上的鼻血已是止住了,请太医只是照例而已,现在皇上兴致正高,不信你们听。”
几人站在殿外站定,果真听见寝殿里传来几声嬉笑声。
那值门的太监道:“几位公公这该放心了吧,事后要打要杀,小人都认了,只是扫了皇上的兴致,那么小人真是如何也当不起。”
这时众人也不好坚持,天子的脾气,大家是都知道的。
张诚点点头笑着道:“你倒是忠心办差,回头不会有过,反而有赏!”
那太监连忙跪下叩头道:“小人谢过宗主爷,谢过宗主爷。”
张诚点点头,带着众太监们一并离去,田义不住抱怨,说张鲸实在太放肆,不将司礼监放在眼底。
田义一边说一边看张诚,陈矩二人脸色。
陈矩云淡风起地笑了笑,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而张诚则替张鲸说了几句好话,谁不知他的心底则默默地道,干爹,张鲸如此猖狂,反是自取其祸,不要多久,我就会给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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