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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二十四章 恩荣宴(1 / 1)

玉殿传金榜,

君恩赐状头。

英雄三百辈,

随我步瀛洲。

这首神童诗每个读书人都是会背的,待说到中状元的风光,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州,是每个人读书人内心都向往的。

金殿传胪后,就是御街打马,然后赴恩荣宴。对于很多为官后默默无闻的头甲而言,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就是现在了。

帽插簪花,身穿大红状元袍服的杨道宾,接受着众官员,众同科的道贺。

他会试成绩虽是第三名,但对于自己能取中状元却觉得把握不大。他已是望五之年,论年纪才学都不是第一位,能侥幸中个三甲就不错了。

但是金殿传胪时,他被告知为状元时是喜出望外啊。

一整日他都是在茫茫然然之中,不知这一刻是真是假。

最后终于有人透了风声,原来在金殿定头甲时,他之所以挤掉会元孙承宗而列入状元,听说居然是自己相貌更俊伟的缘故。

想到这里杨道宾不由庆幸,没料到状元竟是如此得来的。

杨道宾看了一眼孙承宗,这位当初的会元现在只是居于榜眼。孙承宗肤色黝黑,胡硬如戟,看到这里杨道宾不由心想,难怪难怪,与孙承宗一比较,自己还真算是美男子了。

想到这里,杨道宾摸了摸唇边的八字美胡心道,难怪都说中状元要靠祖荫,这话说的一点都不错,都是爹妈生的好啊!

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舒弘志却是身登探花,年仅十九岁。

宋朝进士及第,探花郎都是指年轻而又相貌俊美的进士,故而喜欢看戏的百姓,喜欢探花更胜过状元。

这舒弘志年轻是年轻,但明显才学是不如自己的。

至于二甲第一则是会试第二名袁宗道,袁宗道是可惜了,听闻殿试时他的读卷官是许国,许国乡音重,以至于天子不喜,不然论文章袁宗道是真在自己之上的,这状元本该归属于他的。

杨道宾于是又归纳出运气比颜值更重要。

而二甲第二名则是原先的状元大热华亭唐文献。

看到唐文献,杨道宾更是释然。唐文献的房师是赵用贤,赵用贤与林延潮不和是众所周知的,故而……

还有顾允成,也是自己当初看得上,但听说他殿试时卷子说了犯忌讳的话,原先预定头甲的顾允成最后落到三甲二百一十三名。

旁顾左右,本来忐忑的杨道宾,心底踏实了,这状元还是真实舍我其谁啊!

杨道宾在众人追捧中,不免有些飘飘,目光所聚,天下注目,正是他的现在!

这样的风光,林延潮昔年也体会过。

林延潮坐在席上不时接受新科进士的拜贺,这些人以后都是自己的门生,看着这些脸上洋溢着喜色的门生,林延潮不由想到了当年自己在恩荣宴时。

当时他也接受众同科的拜贺,率领着同年们向两位座主申时行,余有丁拜贺,那时的自己风光无量,身处局中。

而今日自己却是以一个局外人,旁观者的身份看着。杨道宾自不用多说,此人有才华,人品也还行,也知道世故,在官场注定混得不会差,但离栋梁之才还差了一些。

林延潮又看向孙承宗,孙承宗当然也是风光,但比起杨道宾却是差了远的。

状元实在太过于光环加持,正如登上月球第一人大家都知道,但第二个能有几人答出?

老百姓们都只会问状元是谁?至于几十年后还有人记得,但榜眼探花,就请恕我记性不太好了。

但在官场上,状元与榜眼起步的差距并不大,甚至庶吉士而登首辅的还不少,比如张居正,高拱,张四维都是庶常出身。

孙承宗眼下就处于这个位子,原本属于他的状元,因为天子一句仪表不称,结果旁落他人,换了一般人都会很沮丧吧。

林延潮心底则想安慰孙承宗,如奥运会里万米长跑,头几圈跑到在第一个的,都是最辛苦的,最后的胜者很少会出自头名。

片刻后,杨道宾,孙承宗,舒弘志带着众进士来至王锡爵,林延潮,沈鲤桌前一一拜祝。

王锡爵身为会试主考官,又是当朝宰相,自是重中之重。

王锡爵名声很好,不结党,不巴结阉竖,在外人看来无疑是真正的君子。但在门生而言未必是件好事,他们初入官场,正是要抱大腿的时候。

但还不熟悉官场之事的新进士眼底,王锡爵品行高洁,令他们心中向往。

主考官里论及拉帮结派,张四维算是一把好手,万历五年众门生里李植,江东之,羊可立在替他倒冯,倒张,倒申等事件里立下赫赫大功,而他们也因此平步青云。

话说回来,张四维太会玩弄手段,久而久之天子也是看透了。

他丁忧回家之后,天子就让申时行担任中极殿大学士,取代了他的位子。

所以有申时行在,张四维无论如何也是回不来了,之前还有丁忧的借口,然后就是称病拖着,现在听闻是假病变成了真病,礼部前几日都已是在商量给张四维一个什么谥号了。

众进士拜完王锡爵,然后来拜林延潮。

原来副主考内定是沈一贯,沈一贯是吏部侍郎,手握实权,这实权还是最重要的铨选。

而林延潮现在虽是储相,可手中没有实权,就目前而言不可能如王锡爵,沈一贯那样给门生们提供实质的帮助。

换了其他人处于林延潮这个位子,考生肯定是要轻之了。

但林延潮就不一样了,现在他的名声太大了,文宗加三元光环,骂过太后,璐王还活蹦乱跳的人,就算他不当宰相,将来也不失为名臣,史书上肯定是有他一笔的。

杨道宾是很会计较的人,他在林府上住过,听过他的门生高谈时论,他心底是向往的。而且当初他也尝到投靠林延潮甜头,尽管现在他是状元了,但以后在翰林院还是要仰仗林延潮的。

杨道宾向林延潮深深一拜道:“学生杨道宾拜见恩师!”

林延潮点点头道:“惟彦不必多礼。”

杨道宾主动道:“学生荣幸与恩师同乡,以后在翰院恳请恩师多多指点。”

林延潮笑着道:“不敢当。”

然后是孙承宗,二人目光相对。孙承宗心底雪亮,考前自己没有马车,为何展明的马车会出现,以及林延潮种种关切,尽管对方没有明的表示,但自己却是一清二楚。

孙承宗想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拜到道:“学生孙承宗拜见恩师。”

后面的众考生心想,孙承宗与林延潮听说早就相识,而眼下却一句不提,是不是有点……就如状元杨道宾少说也要提个同乡,拉一拉关系吧。

林延潮淡淡道:“不必多礼。”

这一幕落在不少有心人的眼底。

到了探花舒弘志对方还有几分脸嫩,虽说是官宦子弟,但还是太年轻了,拜见自己时一副紧张忐忑的样子。

林延潮心知他的文章,多半不是自己写的,很可能是考前出自他父亲,或者是岳父,甚至是张鲸的授意。

下面袁宗道,陈应龙,于士廉一一拜见,他们都入了二甲。

还有同乡后辈林继衡,门生侯执躬进了三甲。

顾起元,安希范等人青史留名的人物也是向林延潮行师生之礼。

但众门生们还多是聚在王锡爵左右纷纷道:“学生初入官场,恳请恩师告诫。”

王锡爵看向这些门生们,虽说彼此并非真正师生,但心底也盼着他们能为国家做一番事。王锡爵目光有些殷切:“既诸位推老夫说几句,那么老夫告诫诸位初入官场一定要记得慎始二字。”

“昔年吾转迁时,拜谒吏部尚书张仁和,张仁和常与老夫说,初入仕路,宜审交游,若张某,可与为友。”

“张仁和还以一事为鉴,他有一个轿夫蹑新鞋,自灰厂过长安街时,皆择地而蹈,战战兢兢,唯恐污其新履,待转入京城,渐多泥泞,偶一沾鞋后,列不复顾惜。居身之道,亦犹是耳。倘若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老夫听此故事后,无一日敢忘,故而诸位为官当慎始也。”

众举子听了都是震撼,这故事说的是一个轿夫穿新鞋,开始怕脏,择路而行,后来不小心弄脏了一点,于是再也不小心无所谓了。

“莫因小德而不拘,小节不拘,小德不修。莫因小节累大德,不矜细节,终累大德。这是张仁和束身之道,为官终身不悔,老夫以此行之鉴之,也盼诸位也能行之鉴之!”

王锡爵话说完,新进士们都是深深的震撼,目光里露出了感动敬仰之意。

连一旁林延潮也是佩服,这个典故说的实在是好,给这些新进士生动地上了一课,无论将来他们官居何位,但王锡爵今日的教诲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故事里所提的张仁和,就是万历初年的吏部尚书张瀚,他因在张居正夺情上反对,最后下野,属于和王锡爵一个战线的人,从这一点而言张瀚倒是没有辜负了他当初说过的话。

王锡爵说完,新进士们激动并包含眼泪的鼓掌,掌声是良久不歇。

其他官员则摇了摇头,这些官场新丁就是容易感动,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众进士又看向林延潮道:“恳请恩师告诫!”

林延潮推让了一阵,然后见‘推辞不过’方才道:“阁老金玉之言在前,吾岂敢再复画蛇添足。但诸位盛情,我就简单说几句。当年吾方中进士时,我的恩师,也就是当今元辅告诫我一句,在人上者,视人为人;在人下者,视自为人,吾至今不忘。”

“此话何意?恰如诸位未释褐前,是民是士,视官员在上,自己在下。但各位为官后,不要忘了当年自己也是一个百姓,人待自己之心,切如己待人之心。莫要因己锦衣玉食,而忘了百姓尚为艰苦。”

“圣人云,仁者爱人。爱人,需人教吗?人自孩童时对父母之爱,就出自于天性,爱人厚人在于每个人心底。诸位为官之初,问问自己当年的初心是什么?尊此而为,始终不变,这也就是阁老所言的慎始,也是书经所言一哉王心,永厎烝民之生。”

林延潮这话说完,掌声有些稀落,这不是三元的水平。

他的话显然不如王锡爵说的出彩,但在新进士的眼底,林延潮这番话显然是尊重王锡爵是阁老,是主考官,你风头不能盖过,而且人家定了调子你不能自由发挥,必须补充着讲。

所以新进士纵有些失望,但也是表示可以理解。

更有人揣测,林延潮用实际行动,给他们做了榜样啊,当官最重要的就是永远摆正自己处在哪一个位置。

拜过了王锡爵,林延潮二人,众进士就忙着相互认识,同年序齿了。

林延潮回到座位上,就听王锡爵走来。

林延潮立即相迎,但见王锡爵点点头道:“宗海,方才的话李指的可是张江陵呢?”

林延潮目光一凛,新进士们方才不明白林延潮话中意思,但如王锡爵怎么听不出来。

正如每个官员的开始,都认为自己是好官,每个读书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好人。

是不是好官,是不是好人,是需要考验的,不是自己认为就是的。

按照王锡爵的说法,张居正肯定不算好官。但从林延潮的角度而言,到了他那个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计个人得失,身后荣辱,以天下为己任,不忘了为老百姓做出一番事来,这样就可以算是好官了。

林延潮说这话,当然是听得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怎么说也不明白。

他说的是与王锡爵完全两等不同的角度,两等不同的为官之道。

王锡爵一下子听其声察其心,揣摩出林延潮心意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中堂误会了,下官怎么会指张太岳呢?”

王锡爵正色道:“是宗海当初为张江陵之事上谏,天下皆知。眼下时过境迁。张太岳之罪仍未全部赦免,谥号官位都没有恢复。”

“老夫读过你的文章,知道你隐隐主张事功变法的。张太岳因变法而死,眼下朝堂官员无不讳此,不敢轻言新政二字。而你要变法,必定要先恢复张太岳的名位,这或许就是你当初上谏天子的初衷吧!”

林延潮闻言不由心底‘啧啧啧’。

官场上一个个都这么厉害,人老成精,压力真的很大啊!

这一点张居正看到了,数年后天子也是看到了,这几人都是当事者明白不奇怪。

王锡爵这个刚入朝没一年的宰相倒也真具慧眼。

但见王锡爵道:“老夫实言劝你一句,你的事功若是修修补补,堵个窟窿,那么没有人会反对你,以老夫所观,以你之才具,不出数年当可入阁拜相,若你欲效仿张江陵,那趁早打消此打算,否则第一个容不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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