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之无益,还是不要告诉孙先生,此事你知我知就好。”
得林延潮吩咐,陈济川称是一声。
林延潮看了一会窗外的春雨,回过身道:“河道衙门以及布政司,按察司的人,今日去哪些地方?”
“今日去了睢州,宁陵县。”
林延潮道:“他们此来负责河工勘验,权柄所在,告知地方官员一路之上决计不可怠慢了。最重要是他们离境之时,馈赠之礼要用心,明面上不可让人一眼看出太奢,但内里一定要名贵,从官员到差人都要打点,绝不可疏忽了一人。这件事你要亲自去办,绝不可假手于人。”
陈济川道:“小人已有主张,老爷治下虽没有名贵土产,但如苦露酒等名酒还有一些,我们可以赠一坛苦露酒,然后再附上酒具。有官身的就赠黄金打造的酒爵,至于下吏就赠银制酒爵。”
林延潮道:“这个办法好,但酒器考工一定要精细,不要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我们是送金送银的,如此就落了俗气。”
陈济川道:“这点小人明白,小人早已请了开封府老张记的匠人来府里打造。这老张记在省城里极是有名,连周王府上的制器都是由他们打造,应该会令验收的藩臬,河道官员喜欢。”
林延潮点点头道:“还是你办事妥当,倒是我多此一问了。”
陈济川笑着道:“这么多年老爷手把手的教,小人再愚钝也学会一二。其实凭着老爷与龚藩台,杨臬台的交情,藩臬衙门里不敢在勘验之事上为难府台,而河道衙门,又是潘大人主事,下面的人更不敢欺瞒。”
“就算有人有心挑刺,以老爷的政绩,在百姓,官员也是有口皆碑的。”
林延潮道:“你说的我明白,但我也不过是按着循例就是了。”
说起陋规,林延潮印象最深的就是曾国藩的一件事。
曾国藩打完太平天国,向朝廷要求报销军费,要花钱打点户部,这陋规称为'部费'。
按道理要四十万两银子,曾国藩觉得太多,于是派人讨价还价到八万两银子。
后来咸丰念在曾国藩劳苦功高,于是下令户部免于审计,也就是曾国藩报多少户部就要批多少。
这部费按道理来说,曾国藩就可以不用缴了。可曾国藩仍是照规矩将八万两的陋规给户部奉上。
论曾国藩为官那绝对可称上清廉二字,但仍'照规矩办事',由此可知官场上规矩力量多大。
想到这里林延潮对陈济川道:“对了,你知会户房,这笔支出不要走府上的公帐,划入河工署的支出就好了,说来还是赵家帮了大忙,银子用到现在还有结余。”
“回头吩咐刑房,将赵家的案子结了,都放回家里去吧。”
这赵家的事,也算是规矩之内。
近几十年朝廷对于士大夫日渐宽容。
按近来惯例,朝廷官员内外考察不合格者,被众论攻讦,不得不主动辞官,如此罪名不大的官员,朝廷都会准以致仕已归。
这与唐宋不同,唐宋时致仕是官员的荣耀,到了明朝,致仕却成了贬义词。
若你去恭贺一名朝廷大员致仕,对方绝对不会搭理你,拂袖而且,而其家人还会当面怼你,你才致仕,全家都是致仕。
所以官员没有犯错正常退休,天子会赐原官致仕,那待遇是给全俸的。
其余致仕都是半俸,甚至不给俸,当然对于众官员来说不是差那几个钱,主要是个政治待遇的问题。
比原官致仕更高一等,天子会给归乡驰驿,这就是恩遇。
所以对于官员而言,致仕是就一等处罚了,对于赵家这样挑衅林延潮的,官场默认的罢官免职就已是到头了,就算你上疏指着皇帝鼻子骂一顿,也不会比这更差了。
若再穷追猛打下去,比如害了人家性命,那就是坏了规矩。
如林延潮对付赵家的事,罢官下狱,官场上不会说什么,但若对赵家赶尽杀绝,那么就是坏规矩。
坏了规矩,就是官员们就算明面上不说,但下意识的也会排斥这个人。
陈济川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赵家案子拖了小半年,终于也是有了了解的时候。他也担心若林延潮下手太狠,也影响了他的官声。
这时候陈济川开口道:“老爷,这赵家的事一了,河工勘验后,就是进京朝觐考察了。只要河道衙门,布政司,按察司的勘验奏章一上,那么老爷就要在天下州府官员面前出尽风头了,到时小人也跟着沾光。”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你也学会拍老爷我的马屁。”
陈济川闻言夜市笑了。
这朝觐考察是明朝的制度,本来只是外官朝觐,见见皇帝面圣,后来却与考察联系在一起。
朝觐三年一次,天下所有府州正官都要齐集京师,向天子述职,考察合格后再回任地。
具体朝觐考察的流程,是先由地方所司,一级一级的考评,再由吏部,都察院下结论。
这时候就体现出县官不如现管的厉害了。
州要对州辖县考评,造册后上报府,而府对治下州县考评,造册后再上报布,按二司,布,按二司综合前面考评,最后在朝觐考察前写下考语,最后再以揭贴上报吏部。
在成化年后,设立了巡抚制度,布,按考察后,巡抚,巡按另行对地方官员考察。
考核标准有八目,八目头两条就是,贪,酷。
所以林延潮在这时候放赵家一马,也是为自己免除后患,万一考察落一个'酷'字,则仕途尽毁。尽管这样的可能很小。
现在身为知府林延潮要给下面州县官员写考语,然后上报给布,按。
在巡抚制度前,布,按考察范围很大,但后来设立巡抚,巡按,吏部会更重视巡抚,巡按的考评意见。
布,按二司的考察权都被侵夺,林延潮身为知府给下面州县官员写的考语,当然更不如成化年以前,但这仍是非常重要的权力。
比如知府在考语里贬斥下面一名县令,但布,按二司一般也也不会驳知府的面子,写出相反的结论来。
所以这几日在府衙里,林延潮给下面官员写了考评,主要是几位知县,州官,以及府佐贰官。
林延潮对何通判,马通判,黄越以及虞城县顾知县,柘县李知县这些心腹一一写上不错的考语,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当然对于李知县而言,有了汪巡按的保荐,林延潮就算写一个中平的考语,也拦不住人家升官。
至于其他州县官员,就是'办事明白','才堪其位',也没有什么贬词。
写完这些后,林延潮即行文布,按二司,下面也就没有林延潮什么事了。
就在林延潮将考语送至布政司,按察司时。
河南按察使杨一桂,也正在忙着给下面官员写考评,考评要第一时间送至吏部,以免错过了朝觐考察的期限。
杨一桂正在写考评,这时正好分巡大梁道的程副使来到公厅里。
杨一桂看了程副使笑问:“程兄此去归德勘验,林三元拿什么招待你了?”
程副使拿起茶盅喝了口茶笑着道:“归德那个穷地方,还能有什么好的,就是拿了他两坛酒而已,下官一会给臬台送来。”
“林三元送给老兄的,本官怎么敢收,还是说说勘验的事吧,然后本官好向朝廷上报?”
程副使道:“还能说什么?说实话,我与林三元平素没什么交往,但却不得不承认,林三元确实有本事,干了许多官员想办,却又办不到的事。”
“河工的事,还是河道衙门说的算,但臬台若亲自去归德看了,就会知道这是如何之大工。”
杨一桂点点头道:“听你之言,那改日本官倒是要看一看,那么你去归德可有巡察民情,或者收得民间检举?”
程副使想了想,然后凑近一步低声道:“检举倒有数封,不过多是捕风捉影的话,而民间百姓对河工之事皆称便。”
杨一桂点点头,捏须道:“事功之难立也,始则群疑朋兴,继而忌口交铄。林三元办如此之事,若没有人攻讦才是稀罕。要想做官,就不要生是非,但要事功,就不要怕人口舌。”
程副使一脸佩服地道:“臬司真是老成谋国之言。”
杨一桂道:“我看若林三元为官没有不谨地方,这些查无实据的事就不要上禀了。”
程副使当即起身,肃然作揖道:“臬司明鉴,下官附议。”
数日之后,按察司已将官员考评写成揭贴呈送吏部,杨一桂关于林延潮的考语上写道。
'案无停牍,政务克勤,疏淤河三百里,开良田五千顷,其功绩实为州府翘楚。'
然后是左布政使龚大器,在给吏部揭贴的林延潮考语是这么写的。
'一尘不染之守,四应不穷之才,钱谷兵刑,无一足以相难,归德一任三岁,治绩可堪国栋!'
而巡抚臧惟一也是准备上京觐见,他的考语会亲自交给吏部。
他在给林延潮的考语里写着。
'在朝为清华之选,外任堪建牙之才,理政治民游刃有余,区区百里之地岂能尽其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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