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官没有上面官员的支持,至地方来是多么难以开展工作,这是李知县上任后几个月所品尝到的。
县衙里的官吏各自一个小帮派,面上对他客气,但是谁也是不买他的账。
所以这李知县上任后十分心灰意冷。
他本指望林延潮能念在同乡的份上支持他一二,他们不仅是同乡,他国子监的同窗,现任九江通判叶朝荣,更是林延潮好友,当今翰林叶向高的父亲。
林延潮若能支持,至少让他在下属面前有个面子,渡过这新官上任的菜鸟期。
没想到林延潮不仅支持,还将荣任知府后的第一站就选择在拓县。这不仅仅是站台了,而是全力支持的。
李知县一时激动的都不知如何言语了,手足无措的道:“下官……下官,不知如何报答府台大人的大恩大德才是。”
“不必谢,你我乃同乡,又是同在归德为官,还是叶世伯的好友。本府不帮你,还能帮谁。”林延潮温和地言道。
“来坐下说话,菜都要冷了。”
当下二人边吃边聊,林延潮大概就是问拓县的一些情况。
比如这一次疏通贾鲁河,可以在不耽误农时下,在民间动用多少民役。
工期多少,又是谁负责此事。
林延潮这时道:“疏通贾鲁河,省里拨给此事三十万两。到了我们归德,开封两府的账上不到二十万。我去省里争了半天,与开封府官员都扯破了脸,才争得十万两银子。”
“这十万银子不好用,开封府疏通新河,不过七十里,十万两银子足够富裕,但我们归德府疏通旧河要二百余里,二十里一万两,所以钱要用在刀刃上。”
“这十万两银子,下面几个县都要分,但一家一本小九九,本府知道你们每个县都有每个县的难处,你拓县不仅穷,还承担最难最长的一段。但即便如此,你也可切记不用挪用他处,修河为今年第一要事。”
李知县立即放下筷子,拜下道:“下官谨记府台教诲。”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府不兴这一套,坐下说话。”
“是。”
李知县一面答着,一面努力往知府心腹的路上靠去。
菜也吃的差不多了,林延潮突然道:“为正印官,抓好钱粮,对下吏恩威并用,做好这两点就足够了。不过要有得力帮手,你师爷请了没有?”
李知县见林延潮突然提及师爷,心底一凛,然后立即答道:“请了一个,但老眼昏花,不堪大用。”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我这里有个人,可以推荐给你。”
李知县听了又是高兴,又是惶恐。
上司向下属推荐幕僚,也是常有的事。
好处是林延潮将他当自己人,坏处有被监视的风险。
但李知县可以拒绝吗?
当下他满脸感激地道:“下官谢府台。”
林延潮放下筷子,拿巾帕擦手道:“第一笔银子过几日就可以拨到你的账上,明日就开始动员县里民役,记着本府的宗旨是以银酬工。既要用民力,但更要惜民力。”
“应役,雇役该给多少就给他们多少,不可以克扣,伙食也要给好,钱不够本府可以再拨。切记疏通贾鲁河乃惠及百姓,要让百姓从中得利,不要变好事为坏事。”
李知县不由诚惶诚恐,但随即想到有了钱粮,自己这知县腰杆子就硬,如此在地方就能站住脚了。
“下午去老河口。”
李知县讶异问道:“不知府台去老河口作什么?”
林延潮道:“本府此来,还有一事就是给司礼监的陈矩陈公公,刻石立碑。老河口既能望到贾鲁河,又是行人来往之处,故而本府打算把碑立在这里。”
李知县听说林延潮要给一名宦官立碑,歌功颂德,顿时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
这样的事,连他一个监生出身的官员都是不齿为之,又何况林延潮进士出身,任过清流的官员。
林延潮道:“此事你要用心,碑石刻成。你要立即拓写一份,快马送至本府手上。”
李知县立即称是。
老河口里。
林延潮亲自操办立碑此事,简直不亚于疏通贾鲁河般上心。
而孙承宗全程在旁看着,脸不知什么时候已是黑了。
当日林延潮回到驿站歇息,一边洗脚,一边与丘明山谈话,这时外头禀告:“孙师爷求见。”
林延潮想了想当下道:“让他进来。”
林延潮抹干了脚,孙承宗正好入内。
“稚绳,这么晚了有什么要事?”
孙承宗听了有几分犹豫,但最后仍是道:“东翁,孙某有一句话不吐不快。”
然后孙承宗目视丘明山,让他离去,但见丘明山却好整以暇低坐着,完全当作没看到。
“说吧。”林延潮穿上了鞋,端坐椅上。
孙承宗见丘明山不走,当下咬了咬牙道:“敢问东翁署里河工银够吗?”
林延潮笑着道:“你是我师爷,署里银子多少你不是最清楚吗?”
孙承宗道:“疏通贾鲁河,我们一共到账十万两银子,就算河工署还有余银,但今年修堤任务很重,去年卖了淤田剩下的银子,满打满算,也是勉强着用。”
“但是东翁为何大笔一挥,批了一万两银子给一名中官用以刻碑立石?”
林延潮问道:“稚绳,你是反对我刻这碑,还是反对我巴结中官。”
“承宗不敢言巴结二字,东翁身居高位,行事都有考量。但是这一万两银子,也是百姓之钱,下官记得东翁说过要将每一两银子,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的身上。”
“一万两银子足够今日东翁去过的养济院二十年之用。府里孤老尚未温饱,反而用这钱用在一名中官身上,此承宗不明。”
孙承宗边说一旁的丘明山边冷笑。丘明山与孙承宗素来不和,这在林延潮幕中是谁也都知道的事,眼下丘明山如此令孙承宗实在是愤怒。
林延潮道:“我明白了,稚绳的意思是这笔钱应该我自己出,不可假手老百姓。”
孙承宗道:“东翁,承宗并非此意,不,承宗还想说,为中官刻石立碑为我儒者不齿,敢问东翁可想过自己的名声否?”
“当初东翁不惜性命,死谏天子,仰天下之高,读书人无不以东翁为榜样。而今日东翁为中官立碑,岂不是自污名节,此事传开敬仰东翁的读书人会怎么看。要知道上一次淤田之事,官场上对东翁的非议已是颇多了。这一次东翁新任知府,第一件事就来给中官刻碑,如此实在有亏今日名望。”
林延潮道:“那稚绳以为,当初我上谏天子,乃为名之举?”
孙承宗道:“东翁,承宗……”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稚绳,此事我不会与你解释,也不会更改我的决定。”
孙承宗露出失望的神色,当下拱手道:“是,承宗明白了,是承宗孟让了。”
“不,你并没有孟让。我还很谢谢你的直言不讳。你跟随我多年,多年来本官浮浮沉沉,但你却始终待我不变。你不仅是林某的宾幕,林某也视你为友。”
孙承宗点点头道:“承宗不敢当,这几年一直承蒙东翁教诲,对东翁,承宗是以师事之。承宗一直以为,东翁的事功之学,将来可与朱王之学比肩!”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可不敢当了。不过你提及事功,吾学四门你可知否?”
孙承宗道:“承宗明白,是义理,辞章,考据,以及经济。”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四学,任何一样挑出来,稚绳你都是其中翘楚。当今读书人都以义理,辞章为重,不通二者不足以言功名。”
“至于考据,汉儒之学,朱学所摒弃,读书人习之也很少了,外人以为此乃我林学根本,此误也。考据在于作学问,无论修平都用得上,但经济才为吾学重中之重。经济在于经世济民,在于事功,小则立身谋食,大则以天下为己任。但是若旁人若以为经济乃事功学之本,那也是错了。”
孙承宗,丘明山都在认真听着。
但见林延潮道:“吾学只在学以致用。学以致用不成,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这也是当初为何我要放弃翰林,要至地方为官的原因。”
“但直到如今,我也不敢说我学以致用了。稚绳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道:“眼下拓县的李知县,身边缺一个得力师爷,他身边没有什么可以信的过的人,下面的属吏也是不服他。”
“稚绳,你先去他身边任师爷,他任官经验浅,贾鲁河疏通之事由你来主导。”
孙承宗闻言一愕,林延潮这话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从一个方面来理解,就是栽培,让孙承宗到拓县独当一面,他是代表着林延潮,代表着知府。
到地方学习如何学以致用。
从另一个方面理解,那就是赶人走了。
孙承宗是林延潮第一师爷,掌管签押房的,知县的师爷怎么可能与知府的师爷相提并论。
但见孙承宗道:“是,承宗这就去赴任。”
林延潮点点头,一旁丘明山则道:“孙先生不在幕中,丘某以后一定会想念的。”
孙承宗没说什么,向林延潮行礼后即离开了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