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意欲何求?
陈矩看的官员很多,有的官员求权,有的官员求财,或者是如他陈公公一般求名。
权(色)名利,陈矩认为大凡人所求不过这三样。
林延潮杀马玉是为权名利吗?名是有了,但权和利却没有。
之后为了淤田之事,名也没有了。
所以到了现在林延潮到底所求的是什么?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本官所求当然是为了老百姓。”
陈矩一晒,言下之意显然是你在忽悠谁,然后他道:“?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林延潮心想,这是论语的话,大意是看一个人品行,要看做事的情由,动机,并是否乐意。
陈矩继续道:“有时候事虽善,意却未善,不可以称为君子,有时候事善,所由也善,但心却不以为乐,此乃伪君子矣。”
“林同知,你杀马玉之事,所行所由所安是什么?”
林延潮深感能在司礼监里混的死太监,都是相当了得啊。
文采了得不说,更是一语道破天机。
你做好事,但存坏心,是不能称得上君子,你做好事,也是为别人考虑,但心底却不高兴,这也是伪君子,不是正心诚意之道。
陈矩眼下之意,你林延潮杀马玉,是哪一种?
林延潮沉默了,但见陈矩道:“杀马玉之事肯定是好事,但若林司马若为了贪墨淤田,那就是存了坏心,称不上君子了。”
“再譬如你杀马玉,对咱家说是为民请命,但心底却不是这么想的,那就是伪君子!”
河面上不知何时,突起风浪。
陈矩几句话下,杀机已现。
林延潮坦然道:“陈公公,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行孝事,主要看心,论迹,贫家就没有孝子了。
论邪念,主要看迹,论心,世上没有人没动过歪念。
换句话说,讨论一个事,看事情的结果就好了,好心办坏事,还是坏事。
但讨论一个人,则要看他的动机,观其所由。不能因他办了错事,而否定这个人。
至于杀马玉,有利于百姓,有利于天下苍生就行了,你在那边讨论我的动机干什么?
林延潮一句话将陈矩下面所有话都推回了肚子里。陈矩自负博古通今,能言善辩,常自诩若他不作太监去参加科举,说不准也能考取一个翰林。
但在林延潮面前,才知道什么是盛名之下,绝无虚士。
自己的学问,真是难望项背。
这时江风一起,而林延潮则从陈矩话中探听到,天子并没有完全听信自己与高淮的一面之词。
先下圣旨处置马玉,平息河南的民怨,再下密旨安抚自己与高淮,但实际上却是将信将疑。
陈矩这一次至河南,八成暗中奉了圣命,查探马玉案的真相。
这还是天子一如既往的作风,否则为何付知远的任命都到了,但自己的任命却迟迟不到?
若是给陈矩查到是自己设局,故意诱马玉来查淤田之事,那么林延潮就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但是查得到吗?
陈矩道:“那咱家不问马玉,问你林同知何许人也呢?”
林延潮一脸诚恳地道:“林某行事对得起圣上,对得起百姓,不错,马玉是为淤田之事,与我有私怨,此事由辜明已挑拨,河南官场上人所共知。”
“但林某杀马玉,真不是为了私怨,恳请公公明鉴。”
陈矩点点头,然后又追问了一句:“淤田真不是你贪墨的?”
林延潮道:“这话是圣上问的,还是陈公公你问的?”
这会轮到陈矩额上渗出汗来,然后道:“当然是咱家问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没错,我贪的。”
闻言陈矩露出笑意,当下道:“方才是咱家一时闲聊,林同知不必放在心上。”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陈公公,有一事,林某求之。”
“但说无妨。”
林延潮道:“这一次潞王请将我归德盐政,归于长芦,本官与付藩台都可以不可,但原先的河东盐又贵又劣。故而本官想请公公答允,将本府改为山东行盐。”
陈矩闻言笑了笑道:“林同知,诚然疏通贾鲁河,以及改山东行盐,都是有利于归德老百姓之事。无论这二事能不能成,但可能你在归德任官的日子不多了,你费如此大气力,最后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何必白费气力?”
林延潮笑了笑道:“只要调命没有下达,林延潮在任一日,就仍是百姓一日的父母官。只要有利于百姓之事,林某就尽力去做。”
陈矩点点头,重新审视了林延潮一番,然后道:“若藩司那边没有二话,咱家可以答应你这两件事。”
林延潮大喜,眼下老付刚刚升任河南右布政使,就算老付不开口,但这个面子人家肯定也是要给的。
陈矩见林延潮方才与自己说话时,提及马玉案,他一直不动声色,唯独自己答允他此事,却是露出喜意。当下陈矩若有所思道:“咱家倦了,多谢林同知款待了。”
林延潮将陈矩送至船上,临别之际,林延潮赠了陈矩几本古籍。
陈矩喜好读书,喜好收藏古籍这是林延潮从高淮那打听到的。
林延潮知道若是金银,陈矩绝对不会收,但是赠送书籍嘛,这都是读书人常有的事。而且其中还有两本是林延潮派人从苏杭求来的孤本,价值千金。
陈矩略微一翻,他是此中行家,自是知道这古籍价值的分量,但他也没有推辞,当面就收下了。
回了船以后,陈矩左右都收了一笔馈赠。
人人是眉开眼笑,他们本以为林延潮是来'打劫'的,但没料到白赚了一笔,这等心情实在是好啊。
当然左右也有人道:“公公,都说林三元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但见今日看来言过其实啊!”
另一人则道:“刚正不阿,嫉恶如仇,那要怎么看了。林三元对其他人当然是如此,但公公是什么人啊?就算他的恩师申阁老见了也是要恭恭敬敬的,他敢造次?”
听了这一番话,众人皆笑。而陈矩则是道:“观人不可片面,你们都不懂林三元。”
众人皆问:“公公汇演如今,以为林三元如何?”
陈矩将林延潮送了几本古籍放在一旁,徐徐地道:“达能抚世,退可安民,远能追管仲,近可比江陵,真宰相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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