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五六名看起来精明能干的书办在打着算盘,还有三人在类似帐本的书上,一笔一笔的写着什么。
一个屋子里,唯有两人什么事也没有做,站在那说话。
这二人一名看起来像是读书人,但不是书呆子的样子,眼睛很活,身上也没有读书人的傲气,与对方说话是低下身子去,明显有几分讨好。
对面之人不过是师爷打扮而已。
这时候屋门一开。
开封府知府辜明已一提官袍,跨过门槛走进屋里。
一屋子的人,除了那书生外,其余人都是叫了东主,老爷。
那书生斟酌了下,上前行礼道:“晚生郑明国见过府台大人。”
辜明已不置可否,一旁师爷道:“老爷,这一次多亏了这位郑公子。”
辜明已沉着脸上,露出笑意,点点头道:“你就是林延潮的门生?听宋先生说这一次揭发林延潮这贼子,你可是立了大功。”
书生连忙道:“晚生不敢当。”
“你是什么时候作他的弟子?”
“在京师时,那时他为天子日讲官,后来跟随他至归德,在同知署任一名小吏。”
“天地君亲师,你是他门生,为何揭发他?”
郑明国道:“既是为了公义,也是为了府台。”
辜明已道:“不要拿这些话敷衍,本府要听真心话。”
“这……这虽说先生待晚生不薄,但晚生不愿屈身为吏,终日抄抄写写的,没有半点烟火气。晚生乃监生出身,想要一个官身,但先生没给。”
“不过官身而已……本府可以给你,但要看你愿不愿意配合本府。”
郑明国急切道:“晚生愿意。”
“好,你先写一个告林延潮的状子,到时宋先生会教你,先退下吧。”
“是。是。”郑明国退下。
一旁宋师爷对辜明已道:“此人利欲熏心,不是林延潮派来的。”
辜明已点点头道:“方才本官也试过他了,如你所言,但不是本府多心,再三谨慎,不会有错。从归德府取来的鱼鳞册,以及买卖田帐本如何?”
宋师爷道:“反复看过了,其中又从四百三十七顷可疑淤田中,找出三百六十五顷,也就是三万六千五百七十二亩,这林延潮就是说破天去,也解释不清。”
辜明已问道:“林延潮是如何作假账的?”
“手段无非是诡寄飞洒,就是摊至民田或化整为零,但手法绝对是熟手作的。若非是林延潮实在太贪心,要将这三万六千多亩的地都隐匿起来,换作老夫,也不一定能看出来。”
说着宋师爷捏须,目光一厉道:“但宋某这三十年的钱粮师爷可不是白当的。”
辜明已笑着道:“仰仗宋先生了,对了,你说这替林延潮作假账的熟手是谁?”
宋师爷道:“我从郑国明那打探过了,是其幕客丘明山,这一次也随林延潮来开封,但中途支去了山东。此人是归德本地人,乃杨镐推举给林延潮,但名声很不好,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人。”
辜明已点点头道:“什么样的官,用什么样的师爷,看来是不会错了,扳倒林延潮后,这丘明山要抓来……让他来给本府办事。”
宋师爷笑了笑称是。
辜明已又问了宋师爷几句,再三确认无误后,最后一点疑虑也没有了,出声道:“明日各府知府齐集,就是林延潮,付知远束手就擒之时。”
午后的阳光撒下。
茶楼里,郑明国举起茶杯呷了一口,笑了笑道:“好茶!”
然后他对身旁跟随他多年的书童道:“那几件破旧的冬衣都可以丢了,再过一两个月,咱们就要去苏州,那里阳光明媚,不似这里风厉得如刀一样。给我斟茶!”
书童称是,然后给茶杯里斟满茶
郑明国又呷了一口,看了一眼茶座中央卖唱的盲人父女,生起几分怜悯,然后叹道:“回去收拾行李,后天事情就可以定下,我们马上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先生下面有几个人十分厉害,但事情过去了,大局落定后,我早已远走高飞。”
郑明国说到这里,拿食指往桌上轻叩了几声,又对书童吩咐道:“但钱还是要省着花。”
说完郑明国起了身,从袖子里取了一吊钱放在桌上,然后走下茶楼。
走至楼梯时,郑明国脚步顿了顿,取了几个铜子赏给了盲人父女。他心底略微有些宽慰,大概是获得‘我虽背叛了先生,但大体上还是个好人’之类的心境。
然后郑明国背着双手,与书童一并离开了茶楼。
待快要行至客栈,经过一个巷角时。
“你们是什么人?”郑明国惊道,几名官兵包围了他,他抬起头,但见巷子左右的小楼上还有弩手。
“郑明国?”一名黑脸汉子问询着。
“是……不是。”
对方收起画像道:“郑明国请吧!”
“你们是什么人?是归德府……”
“不,我们是巡抚衙门的人。”
郑明国闻言先是一愕,然后立即装出大喜的样子道:“正好,晚生正要见抚台。”
“哦,那还正巧了,何事啊?”
“晚生要向抚台揭发归德府同知林延潮贪墨朝廷数万亩淤田之事。”
这黑脸大汉笑了。
郑明国也讨好地笑了笑,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
郑明国的心沉了下去。
“陈管家,你也在?”郑明国脸色苍白地向陈济川打招呼。
陈济川点点头道:“不放心你,顺路过来看看。”
阳光已是沉了下来,而郑明国身子也是软了下去,但黑脸官兵已是拽住了他的衣领,如提小鸡般拎起。
陈济川向一旁吓得魂不附体的书童道:“你是他的书童吧,也跟我们走一趟,放心,不会要你的命。”
次日,河南布政司巡抚衙门。
虎头牌,列戟下,数百名巡抚标兵列岗站队,戒备森严。
大门面阔五间。
官员们坐轿,坐马车在巡抚衙门前下了后,将手本递给守门官看过后即被放行。
随从是不能进了,但官员们在衙门口碰见了,便说着笑着打了招呼,然后寒暄几句。
有的官员面有隐忧,有的则是心底欢喜,众官员都知道今日之议,乃巡抚落实潞王就藩之事。
天子下旨训斥河南巡抚的诏书,已是上了邸报了,众官员看了诏书,上面措辞强硬。
杨一魁不可能背这么大的锅,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潞王就藩的事上向马玉全面妥协。所以一会的集议上,巡抚估计会向各府县摊派,层层施压。
众人说说聊聊即走进了巡抚衙门。
不久开封府知府辜明已的轿子也已是到了。
身为河南布政司‘首府’,他来巡抚衙门的次数可不少。
官场上默认是,首府官员必为一省巡抚私人。如果不是,那么结果好比,首辅内阁大学士与天子对着干。
但辜明已偏偏不是,若不是他后台硬,恐怕早就被杨一魁调走。
辜明已坐在轿子里时,一直闭目沉思,一会如何如何将林延潮,付知远拿下,再帮潞王在就藩的事上多争取一些,如此以后他河南首府的位子更稳了。他不着急考虑什么升迁,治下人口两百万的四品知府,整个大明朝没有几个。
辜明已下了轿子,左右看了看,就有几名卑官上前奉承。
本是要进衙门的官员见了他都停下脚步,站在一边相侯。
见官员们都在候着他,辜明已笑着挥了挥手道:“各位请吧,今日集议恐怕会很长。”
如众星捧月般,辜明已在十几名官员簇拥中进入巡抚衙门,然后到了二堂。
日头渐渐升起了。
二堂里已候着不少官员,辜明已入内后感觉气氛还好,还有几声说笑声。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但见东角里,穿着五品官袍的林延潮,正与几名官员说话,神态轻松随意,看不到一丝忧虑。
林延潮看见了辜明已后,也是看了过来,然后遥遥行礼,十分的恭敬。
辜明已心底有些讥笑,大概是觉得林延潮还能如此悠闲多久,实是可笑。
辜明已也是还礼,礼数上还是作足了,再等等就是掀牌的时候。
省里大员还没到,马玉也没来,故而二堂上众官员各自闲聊。辜明已自也有一帮交好的官员,谈论之间他没有觉得今日自己这一帮的人,比往常似少了三分之一。
二梆敲过后,堂鼓击响。
众官员都是起身,面北行礼。
然后巡抚杨一魁,左布政使龚大器,按察使杨一桂,巡按曾乾亨等省里大员齐至,此外马玉,高淮两名内监,以及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璐王府左长史萧生光等京里的官员。
行礼参见后。
众人坐定,杨一魁问道:“堂外还有无官员?”
堂下禀至道:“还有各府佐贰官。”
杨一魁道:“既是本省集议,让他们也上堂来吧。”
于是各府的佐贰官也被请至堂上。
这等聚议,都是要五品官员以上的,而且河南佐贰官,多是散厅,没有什么权力,来省里也只是正印官的传声筒,请不请他们上堂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杨一魁发话了,他们也被请上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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