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锦衣卫的正官,指挥使不过正三品。但曹应魁为何会以正二品都指挥,在锦衣卫任官呢?
那是因锦衣卫权重后,以正三品武职任指挥使已不合适,如威名赫赫的陆炳,就是以正一品左都督衔掌锦衣卫事。
如何判断谁是锦衣卫主官?不是看谁任锦衣卫指挥使,而是看官名后有没有'掌锦衣卫事'这几个字。
这有点像翰林院,正五品主官翰林学士一般空设,故而由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担任主官,凡侍读侍讲学士,只有官衔后有'掌翰林院事'方是真正的主官。
如前任锦衣卫主官朱希孝,官名全称‘掌锦衣卫事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现锦衣卫主官,乃都督同知刘守有(从一品),刘守有在朝会时的位次,与首辅申时行左右并立。
刘守有任职后都是在京侍驾不可轻动,故而天子调动锦衣卫查大案要案,都是要员前往。
上一次查抄张居正家,就是曹应魁奉圣命率锦衣卫查抄。因没有附和丘橓,将张懋修之死如实上禀,林延潮替张居正翻案后,曹应魁升至都指挥使。
那么现在曹应魁怎么出现在离京师千里之外的河南归德府?
曾乾亨见是曹应魁,而不是丘橓,反更心惊肉跳。河工料场被烧之事,如何能惊动曹应魁这个级别的都指挥使,从京师千里奔赴河南。
曾乾亨拱手道:“原来是执金吾使,驾临地方不知有何见教?”
曹应魁看了曾乾亨一眼却不答,只是对手下锦衣卫道:“将府衙各出入口守住,不许任何人出入。”
随曾乾亨来的左右官兵,都是这一次为了拿下林延潮,被曾乾亨秘密下令,从附近州府卫所征调来的卫所兵。
卫所兵见了身穿明黄色曳撒的锦衣卫,就如同杂牌军见了御林军,不待曾乾亨吩咐,就自动让出各要道的把守。
府衙各个门口,都是锦衣卫站岗。原先随曾乾亨来办案的官兵,随从,师爷,反而如犯人般被监视起来。
贾帖书,于员外二人本被曾乾亨开释,但这一刻也被堵在了锦衣卫堵在门里。见锦衣卫如此大的阵仗,二人脸上也是惊疑不定。
曾乾亨心底大怒,曹应魁虽是都指挥,但只是管锦衣卫事,并不是掌锦衣卫事,也不是掌北镇抚事,自己身为堂堂巡按御史,为官以来自问俯仰无愧,也没必要畏惧。
曾乾亨站前一步,正色道:“执金吾使你这是何意?”
曹应魁不急不躁地道:“等丘都宪驾到,自会与你分说。”
曾乾亨又问:“那丘都宪何在?”
曾乾亨的声音在府衙中回荡。
就在这时,但见府衙大堂堂后,帘子一掀,一名老者步出开口道:“曾巡按,你是在找老夫吗?”
但见年已古稀的丘橓,穿着一身几乎褪了色的素袍,站在'保民堂'三个大字之下,不苟言笑,不怒而威。
“归德府同知署府事林延潮恭迎都宪!”
见丘橓出现,本已身处阶下囚的林延潮则是看了曾乾亨一眼,然后从容地踱步而出,向丘橓施礼。
见林延潮如此,合府官员们一并至南面向丘橓行庭参之礼。
曾乾亨见林延潮面露讥色从面前经过,心底暗叫不好,但在丘橓面前他也不得不行以属礼,报名唱衔道:“晚生河南道御史曾乾亨见过都宪。”
从问罪贾贴书,于书办,再至巡按御史,而后锦衣卫都指挥使,→都御史出现,今日老百姓们都是大开眼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高官。至于官员们都感觉今日收获甚大,连锦衣卫都指挥使,都察院二号人物都出现了,今日定有大事发生。
本兴师问罪,威势赫赫的曾乾亨,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却一言不发。他明白这时百言不如一默。
至于之前首告林延潮的周通判,却是心底忐忑。
他方才以为林延潮再无死灰复燃之时了,故而落井下石。但眼下丘橓出现,似另有要事,若在这时,令林延潮逃过责罚。那么自己以后岂有好果子吃,肯定被林延潮整治,每天穿小鞋。
周通判心慌意乱下,如没头苍蝇般上前道:“都宪在上,归德府同知林延潮挪用官银,以青苗放贷百姓,贪墨利息。今河工料场被烧,账上拿不出一两银子,归德上下官员百姓无不惊怒。这等骇人听闻的贪污之事,若非按院所揭,我等下属犹自蒙在鼓里。下官恳请都宪老爷明察。”
丘橓看向周通判问道:“汝乃本府钱粮通判周汝宁?”
周通判连忙讨好道:“微名竟上抵都宪之耳,下官正是周汝宁。”
丘橓点点头道:“很好,本官今日正是因此事而来。”
曾乾亨脸色一变道:“都宪难道也是因河工料场被烧之事,赶来归德府吗?”
丘橓尚未开口,这时林延潮道:“启禀按院,其实本官自得知按院至开封府后。本官就猜到按院必会到归德。待河工料场被烧,按院与方大参同在开封,按院不至,则令方大参至。”
“本官知此事有蹊跷,料知按院他日必来。正巧都宪在河南府巡视。于是下官立即派人向丘都宪禀告,当时不过向要他讨要一封公函,但没料到都宪却说要自己亲来一趟。”
曾乾亨闻言惊怒交加,自己的布局,竟早被对方早早识破。他不由对林延潮恨之入骨,当场勃然作色道:“本官与都宪说话,哪里有你插话余地,退下!”
林延潮为官以来,除了张居正外,几时被人如此训斥过,不免当堂色变。
“好大的威风!曾巡按!”丘橓冷笑道,“尔身为御史,不过七品,巡方地方却以豸冠持斧之威,临于州县佐贰,令州县官员束手俯眉,听尔颐指。”
“五品官员你说训斥就训斥,方才竟欲以失心疯之名,派人拿下?不问青红皂白,此宪臣所为吗?”
曾乾亨垂下头道:“晚生知错,请都宪容禀,林司马以河工银充作青苗钱……”
丘橓打断道:“此事本宪早已知之,林司马事先曾请示于本宪,他生怕挪用官银,于法不合,但本宪却道只要利于百姓之事,就尽管去做,尽管去办。此事本宪还请旨,陛下批复‘此良法,当为楷模,于地方州县施行’。”
“不需多久,陛下当下明旨予两京十三道,鼓励行之!尔竟在这时要拿林司马?”
丘橓的话,犹如一记巨锤砸在曾乾亨的胸口。
河工银为青苗钱作贷之事,林延潮竟没打算贪污利钱,而是早早上报丘橓知晓。不仅如此,丘橓还拿此上奏天子,天子已是答允,准备让两京十三道尝试推行。
而曾乾亨在此却要拿林延潮,那不是打丘橓的脸,再打了天子的脸吗?
若说曾乾亨失语,那么周通判几乎要跪在地上,什么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想要讨好巡按不成,反而为了冒功,检举上司,还间接得罪了丘橓,这官场自己怕是混到头了。
这时林延潮出面道:“曾按院,当今地方官员贪墨成风,污黩害民之人不知凡几。汝身为巡按御史,奸恶之贼不去拿问,去只知弹劾拿问林某这等出身寒门,家世贫穷之官,严小吏而宽大吏,使豺狼见遗,拿小臣叙功,此乃曾按院之德乎?”
曾乾亨几乎一口老血要喷出,什么叫出身寒门,家世贫穷之官员?你是林延潮申时行的门生,又有右都御史丘橓这等大力相助,连天子也下旨替你撑腰。
如此深厚的背景,如此通天的人脉,你竟有脸说自己是出身寒门,家世贫穷之官。你还在众官员百姓面前叫委屈,你这张脸怎么生得如此之厚?
林延潮此刻是忠臣见冤之状。
老百姓们为林延潮心疼叫屈,议论道:“我还以为巡按,钦差是好官,清官,原来也是欺软怕硬。真正有背景的贪官不抓,对林青天这样一不贿赂,二不阿谀奉承的好官,却是吹毛求疵,使得贤良不安于位。”
“是啊,林青天就是太正直了,一心只为我们老百姓办事,所以才被奸臣陷害。”
“什么巡按御史,要你何用?滚出归德府去!滚出河南去!”
曾乾亨此刻长叹一世清名尽毁矣,他从一名强直好搏击,敢打申党大将的直臣,变成了一名欺软怕硬,竟还失手的弱鸡御史。
丘橓板起脸来,对曾乾亨道:“曾巡按,你今日之所作所为,下官必行文呈具陛下,汝好好反省吧!”
曾乾亨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强笑作礼道:“谢都宪提点。”
真相终于大白天下。
之前支持林延潮何通判欣然道:“下官就知林司马乃是冤枉,所幸终有水落石出之时。”
至于马推官笑了笑不说话,其余官员们见林延潮,纷纷上前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荣辱不惊,而稳操胜券的曾乾亨则是悻悻离去。
贾贴书,于员外见众人都在向林延潮道贺,想乘机随着曾乾亨的队伍开溜。
哪知贾贴书,于员外方至门口,却被锦衣卫拦住。
二人哭丧着脸道:“列位金吾,我们是被冤枉的,河工料场被烧之事,是丝毫不知情啊。”
这时锦衣卫都指挥曹应魁冷笑道:“本官对河工料场被烧之事没有兴趣,只是前任监察御史被杀之事,却不能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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