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明山之言,令林延潮确实十分为难。这其中若是操作得不好,那么自己身为地方官,却弃城而逃的事情,被人捅了出来,那就是身败名裂,自己誉满天下,最后会变得谤满天下。
再说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迟早大白天下。
但林延潮转念一想,在此危局之下,留在城中,自己没有把握。这不比当时向天子‘死谏’,那时林延潮安排了种种后手,虽不一定保不住自己官位,但至少能保自己不死。
若是真正之‘死谏’,有几个人有海瑞那等不要脑袋的勇气的!
但眼下这等动则灭城之局,在这样局面中,任你是谁都没有活下来的把握。丘明山说得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以及跟随自己左右的人想一想。
丘明山催促道:“东翁,要早作决定,否则迟了就出不了城门了。”
林延潮想到这里,对丘明山道:“就算本丞留下,我乃一介书生也是无力回天。”
丘明山闻言大喜道:“东翁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想通就好。”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丘先生提点了,你现在有何良策?”
丘明山道:“东翁,西门守卫乃吾族亲,可通得关节,我们从这里出城,再去宁陵县,然后去开封向抚台求援。”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办吧,我与家小一会在西门与你会合。”
丘明山点点头,当下快步离去。
林延潮立即回同知宅。
二堂与后宅中有一道门,这道门门禁森严,等闲不能出入。
林延潮走至宅门前,额头不知不觉渗汗。
看守后宅的几名门子,都是满脸堆笑道:“见过二府老爷。”
林延潮笑了笑,反是没有急着进门,站定道:“对了,没回去过节?”
门子见一府同知屈尊与他说话,当下骨头轻几两笑道:“小人哪有那么好的福气,今晚还要值夜,为老爷们当差。”
“那可辛苦了,一会来舍下吃酒。”
门子也知林延潮这是客气话,但仍是高兴地道:“小人谢过二府老爷。”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回到宅里。
这时宅里正忙碌着打扫,煮吃食,林浅浅见林延潮回府笑着道:“相公,你今日你是否能早日回府,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节。”
见林浅浅脸上笑容,以及小延潮在奶妈怀抱中咿呀咿呀地说话。
林延潮咬了咬牙道:“将宅里人都叫来。”
林浅浅不由讶道:“老爷何事?”
“不要问快点。”
待宅里之人聚齐了。
林延潮将官军精锐被击败,府城里只剩老弱残兵,城外饥民对知府满怀怨怼之事告诉众人。
林延潮简单两三句讲了一下,府里之人都是惊呆了。
性命攸关,在此之时,又听说是流寇马上要围城,众人都是吓得身子浑身颤抖。
林浅浅道:“相公,你如何决定?若是你要出城,我与你一起出城,你要留下我们一家三口就在一起,不分开。”
林延潮对林浅浅道:“我如何能让你们母子留在城中。”
林浅浅坚决地道:“相公,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林延潮叹道:“眼下府城里最善战人马被击败,参将生死不知,乱贼贼势甚打,城池必然保不住。此刻我们唯有立即出城,迟了性命不保。大家什么东西都不要收拾,立即上马车,免得遭此厄难。”
孙承宗,以及林延潮几个门生嘴唇动了动,但他们以林延潮马首是瞻,没说什么。
林浅浅见林延潮要走,也是点了点头。
于是展明去备马车,大家依言立即离开。
陈济川问道:“两位锦衣卫官员,是不是也叫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他们是张鲸的心腹,若有闪失,必会怪我,一起带走。”
不多时宅院里人皆是一空,林延潮心底感慨,自己任亲民官还不到一个月,竟遇到此局。
这时陈济川向林延潮道:“老爷,马车已是备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夫人她们都上了马车了吗?”
“是的,老爷”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乱贼据城已近,但我们在城中先不急着驱车,以免惹人生疑,待出城后,就是马跑断腿了,也要先赶到宁陵县,然后换马再至开封。”
“是,老爷。”
林延潮正欲动身,就听了门外有人道:“二府老爷,府台大人有事,召你前去相商。”
此人话说完,陈济川脸色剧变。
林延潮镇定道:“好的,你就回禀知府,说我更衣之后,立刻就来。”
来人称是,然后迈步远去。
林延潮与陈济川道:“府台已是有所察觉,我等立即上马车。”
于是二人来至府衙后门,马车前张五,赵大两名锦衣卫见了林延潮,陈济川,几人都是面面相窥。
林延潮这擅离职守,弃城而逃,极不光彩,不知二人作何之想。
就在这时张五,赵大却噗通一声跪下,向林延潮叩头道:“多谢司马活命之恩。”
林延潮与陈济川都是松了一口气,几人无话,当下从府门后门离去。
马车驶往西门,虞城县在商丘东北,而宁陵县在商丘城西。林延潮与陈济川,孙承宗,以及几位门生一并坐在车中。
众人一路无话,只是从车帘里看出,满街的百姓们,正高兴地在门口放爆竹,贴桃符,孩童们笑着拍手游戏。
想到一会贼寇入城,满城尽遭荼毒,大家心底都有所不忍。
林延潮看向孙承宗,历史上他八十高龄,高阳城破,他本可离城而走,但却坚持地留在城中,全族尽死于清兵刀下。
但眼下的孙承宗,却不是几十年后那两代帝师,深受皇恩的孙承宗。对于一介草民而言,孙承宗此刻走,没有问题。
正行驶间,却路经一府门。
林延潮看去府门上挂着侯府的匾额,自己的门生侯执蒲正在门前迎接,一位贵客。
那贵客左右,不少豪奴簇拥着,二人正在见礼。
这时侯执蒲一转头看见车帘里的林延潮,又惊又喜的行礼。
林延潮在车里点了点头,然后马车飞驰而过。
来至府城西门,丘明山即迎上来道:“东翁,城门本已是关闭,但我说通了城门把总,他允我们出城。”
然后丘明山朝城头打了个手势,府城西门打开。
因为在此除夕,四门皆闭,非见知府手令不得轻启城门。林延潮见丘明山能说动城门官,擅自打开城门,确有本事。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一次,真多亏了丘先生啊。”
丘明山有几分得意,经此一事,也算握着林延潮这把柄在手中,以后林延潮还能不把他当心腹看待。
但他面上还是道:“东翁,这是在下的本分之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时忽见东门方向,三道黑烟,笔直冲上云霄。
林延潮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丘明山叹道:“定是城东火燉燃烟向府城示警,这三道黑烟说明十万火急。”
林延潮看去但见城头上的弓手,也是露出惊慌的神色。
这在除夕时,驻守的人本就不多,精锐人马又尽数折损了,就凭着城头上稀稀拉拉十几个官兵,如何御敌?
但丘明山见此一幕,却露出一副果真不出我所料的样子。
这时把总在城头上,向丘明山催促道:“丘先生,眼下有贼寇逼城,你若还不出城,一会就晚了了。”
丘明山对林延潮道:“东翁,还是赶紧走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说完丘明山请林延潮上马车。
林延潮道:“也好,有劳丘先生替我护送家小去宁陵县了。”
丘明山一愕,心底冷笑在这时候林延潮还装样子:“东翁,不可再拖延了,你留下也是于事无补。”
林延潮道:“你放心,我并非毫无把握。只是家小不护送出城,我不能安心。”
丘明山心想,这怎么可以,林延潮不出城,万一死在此处,那么他这人情不是白做了。
“东翁,识时务为俊杰,你有什么万一,将来何来东山再起之时。再说府台与你素来不和,你就算尽心尽力替他守城,也不能得他感激。”
林延潮笑了笑道:“方才离城时,我也想一走了之,但不知为何想起了一事。有人曾问海刚峰为何作官?”
“他答道,出于恻隐和义愤,见百姓饥寒疾苦而心怀恻隐,见百姓被欺压而义愤难平。他做官以来,没想过自己一日的前程,心底只有老百姓和社稷。”
丘明山闻言道:“东翁,海瑞如此沽名钓誉之人,说话怎么能信?天下怎么会有因公忘私之人。”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这时但见车帘一掀,但见孙承宗,以及林延潮数位门生都跳下马车道:“先生,我等愿意与你一并留下。”
“孙先生留下,其余人上马车,”林延潮然后对丘明山道:“丘先生,天下既有因私忘公之人,也有因公忘私之人。”
“丘先生,他们都是多年的亲随,请你要将他们连同我家小一并送至宁陵县,然后去开封向抚台大人求援,请他发兵来援。”
丘明山见林延潮其意已决,只能跺足道:“既东翁已有决意,那么我只能劝你保重。”
林延潮道:“你们务必替我瞒着夫人,否则她不会一人出城。济川,马车上由你和丘先生一起主事,展明你来护卫我的家小。”
陈济川,展明见林延潮令他们一并出城,都是为难。
林延潮道:“护卫我的家小,比在我身旁用处更大,你们不要推托,立即出城吧。”
当下众人也不矫情,一并上了马车出城。
林延潮站在原地,目送着载林浅浅母子的马车出城,这一刻不由觉得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
在城门关闭的一刻,林延潮心底又坚硬起来,对孙承宗道:“你随我一起去侯家,杨家搬救兵。”
而此刻城外贼寇已是大军压境。
知府苏严上了东城城头,但见城下黑压压一片,都是贼寇。
不少官员见这一幕,都是头一晕。
苏严却定睛一看,贼寇人数虽多,但都是拿着木棒等的草头百姓,真正有危险的却是五六百名骑马的响马。
苏严强自镇定道:“慌什么,刘把总你手下有多少人?”
城头把总道:“莫约五六十人。”
苏严怒道:“一名把总麾下战兵不是需有四百多人吗?尔怎么只有五六十人。”
把总苦着脸,心道又不是他们,大明官军历来都缺额严重,余参将在时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苏严也知明军陋规,但按刘把总如此,四门官兵只有两百多人,要靠两百人在两万多乱民下守住商丘城七里多的城墙,怎么可能。
苏严当下强自镇定地道:“吩咐商丘知县,立即从城中挑选一千民壮,补充各门,我商丘城城墙高厚,贼寇都是乌合之众,不敢攻城的。”
“府台,仅仅是民壮恐怕不行啊,还是要去府里让那些大户出人啊!他们家里都有不少家丁。”让师爷在一旁道。
苏严怒道:“你说得我还不知吗?但是这些大户家里都有人在朝为官,怎么会轻易卖本府的面子。”
“是。是。”众官员都一并称是。
大家都是知道这一次虽说是响马过河,但是这么多本地的百姓附从,也是平日受不了压迫,揭竿而起的缘故。
为何百姓附从,根本就在于赈灾粮被贪墨,以及不允他们入城过冬的缘故。否则遇到贼寇,他们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附贼。
这都是苏严的过失,若他在这时绝不能得罪了府里大户。否则他们家在朝为官的人,随便一本参上,苏严的仕途就完了。
这时苏严冷笑道:“这帮刁民,竟敢附贼,幸亏本府有先见之明,不允他们入城,否则给他们里应外合之下,这府城恐怕早就被破了。”
苏严说完,众官员心底都是冷笑,居然把自己的过失,说成功劳,当官无耻到这个地步。
大家心底虽这么想,但是面上一并齐道:“府台大人英明。”
正说话间,这时城下有人骂道:“苏严你这狗官,贪污我们赈灾粮不说,还不允我们入城,我的家人都被冻死了,眼下要杀你偿命!”
“偿命!”
“偿命!”
城下百姓一并吼道。
这呼声犹如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苏严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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