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尽认得宋乔曦,虽然从前他和大院小孩玩的不多,但他善于观察,知道很多事。
这个和自己同住一个大院的小姑娘,有双好看的大眼睛,皮肤白白嫩嫩,奶音又甜又软,可爱得像个糯团子。
可他清楚,糯团子极具欺骗性的外表下,是个妥妥的熊孩子。
院里许多孩子都被宋乔曦捉弄哭过,她不光喜欢恶作剧欺负人,还特别会颠倒是非黑白,就算被大人发现了也总有办法找人背锅。
她刚刚的举动,到底想打什么鬼主意?
楚尽抿着嘴,双手紧张地抠住书包带,往后退了两步。
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团子的一举一动,像是要从她那张粉嘟嘟的脸上,捕捉到耍心机的蛛丝马迹。
然而,什么都没发现。
她没嚎啕大哭,杏眼湿漉漉的,只是带着愧疚的神色望着他。
宋乔曦细声细气地说:“对不起,楚尽哥哥,刚才是不是碰到你脸了?”
小心翼翼地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想要安慰他,却见他像只刺猬一样炸着毛躲开,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肯定吃了很多苦,才会敏感的像个小动物,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变坏,楚尽报警救了自己,他不是个坏孩子。
蹲下身,她笨拙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火腿肠,迈着小短腿朝爸爸妈妈的方向跑去,他们旁边就是个熊猫垃圾桶。
“妈妈对不起,我不小心把火腿肠掉地上了,你惩罚我吧。”
她举着火腿肠,低头主动承认错误。
在福利院的多年生活经验教会她一个道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主动承认总比被抓包强,惩罚也会轻一些。
只是,怎么半天都没动静?
抬起头,发现爸爸妈妈愣在那里,脸上表情惊讶地仿佛下巴都要砸到地上。
“不会是碰到人贩子,吓出毛病来了吧,曦曦什么时候主动认过错?”爸爸小声嘀咕着,拼命给妈妈使眼色,好似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曦曦,难受吗?”妈妈蹲下来一脸担忧地摸摸她额头,“没发烧啊,不是说胡话。”
妈妈的眼睛亮了,随手把滚了一身灰的火腿肠丢到熊猫的胖肚子里,将肉墩墩的糯团子吃力地抱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大口:“我们曦曦懂事了,长大了,第一次知道主动承认错误。”
看着爸妈满脸欣慰的表情,宋乔曦觉得自己脑容量不够了。
不是,怎么和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
爸妈对自己的要求,呃,怎么说呢。
似乎,有点低啊……
“曦曦,爸爸妈妈想和你商量一件事,”爸爸低下头,握着她的手,“楚尽的爸爸妈妈不在了,他现在暂时没有地方可以去,爸爸妈妈商量了一下,今天先接他一起回家,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帮他联系亲戚。”
“小哥哥救了你,今天回家要对楚尽好一点,可以吗?”不大放心似的,爸爸又补了一句。
宋乔曦重重地点头,终于知道自己可以为楚尽做点什么了。
同时内心又充满了感激,她的爸妈真好,又善良又温柔。
像爸爸妈妈这么好的人一定要有好报,自己拼命也要守护住一家人的好日子,决不能让他们变成像书里那样的结局。
“嗯,我一定对他好。”
软糯的小奶音里透着坚定,攥紧了小拳头表示她一定会做到。
更何况虽然叫楚尽哥哥,在旧的记忆里自己可是10岁的小姐姐,她理应照顾好他。
马上,爸妈又露出一副见了活的大妖怪的表情,迟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秒,才欣慰地相视一笑。
爸爸去找楚尽沟通,隔得有些远她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宋乔曦像树袋熊一样趴在妈妈怀里,手环在她脖子上,这个姿势能清晰地嗅到妈妈身上好闻的香味。
也说不出来到底是花香还是什么别的香味,总之闻着就让人特别安心,特别有安全感。
安心的香味给她了不小的鼓励,在心里练习了好几遍,终于鼓足勇气,试探着叫了声“妈妈”。
声音很小,还带着气声,像是小雏鸟弱弱地呼唤。
“嗯,怎么了曦曦?”
妈妈腾出只手,把她鬓角乱飞的杂毛缕到耳朵后面。
终于叫出口了,她觉得自己的脸肯定红透了。
从见到爸爸妈妈开始,宋乔曦就一直不敢叫人。
可不知道为啥,话一到嘴边就露怯了,许是一辈子都没正大光明的叫过“爸爸”、“妈妈”这两个词,才导致她纠结了这么久。
“妈妈。”她又唤了一次,比刚才稍微大了点声。
“唉,在呢,咋了?”妈妈的视线停留在爸爸和楚尽那里,大概以为她在撒娇,安抚地胡撸胡撸她的背。
虽然害羞到了极点,宋乔曦还是犹犹豫豫地说出人生中第一次请求:“妈妈,可不可以……再,再买一个火腿肠?我不吃,给楚尽哥哥吃。”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额头被妈妈点了一下:“嗤,傻闺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腼腆,都不像你了?走,我们买两根,你和楚尽小哥哥一人一个。”
说完,抱着她回到炸串摊,重新买了两根油炸火腿肠。
串快炸好的时候,爸爸也拉着楚尽的手走到摊前。
宋乔曦看到楚尽的眼角泛着红,他用细长的手指飞快地擦了一下,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夕阳像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打翻了,大把金丹幻化成金灿灿的光芒从九重天撒到人间,让宋乔曦觉得身边每个人都在发光。
知了起劲地叫着,炸串摊的油锅不停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不远处的烧烤摊的大红色“串”字亮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这就是齐州夏天的味道吗?
火腿肠炸好了,宋乔曦手握着竹签,嘴巴吃得油滋滋儿,小口小口地咬着来之不易的火腿肠,满足地舔舔嘴唇。
吃了一半,对着吃得斯文一点声音都没出的楚尽,歪着脑袋甜甜一笑。
楚尽目光落在宋乔曦身上。
她笑得杏眼弯弯像两枚月牙,眼里似有星河,闪亮亮的。
小姑娘头上的两个花苞苞有点散掉了,卷曲的碎发像小狮子的鬃毛一样,在夕阳下整个人都变得毛茸茸的。
她脸颊鼓鼓的,嘴边还沾着一粒芝麻,露出呆萌的表情,仿佛在说,没骗你吧,炸火腿肠真的很好吃。
怎么看,都觉得宋乔曦是个没心机的傻妞妞。
他知道,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不禁疑惑,一年多前她眼里满是嚣张跋扈,现在都去哪里了?
——
回家的路上爸爸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宋乔曦和楚尽坐在后座。
这不是宋家的车,她记得爸爸刚买了一辆外形酷似大刀螂的红色摩托车,大院的叔叔们谁见了都夸拉风,是轻骑摩托车厂生产的野马牌。
印象中,妈妈一直骑一辆玫红色的自行车,车后面爸爸装了个带靠背的小竹椅,冬天会绑上棉垫子怕她冻屁屁。
这辆白色的车她认识,是邻居王叔叔家的,好像叫捷达?
王叔叔和爸爸一样,都在报社工作,也是副主编。
但是王叔叔的对象来头可大了,是从沪市嫁到齐州的大小姐。
有时候几个叔叔在家里喝酒聊天,听他们提起,王家媳妇特别能赚钱,早早下海开了齐州最大的美容院,是大院第一个买车的人家。
“你王叔仗义,直接把车钥匙扔给我让我开车来接你,是小汽车舒服还是爸爸的摩托车舒服?”
宋爸爸的话打断了宋乔曦的回忆,只见他绑上安全带,单手扶方向盘回头倒车,看起来很臭屁的样子。
帅不过三秒,接着被妈妈泼了冷水:“你路上慢点开啊,曦曦晕车。”
“好嘞好嘞。”
虽然爸爸满口答应着,等到了家门口,宋乔曦还是和霜打的茄子一样,额头贴着车门瘫倒在后座,浑身冒冷汗。
又因为刚吃了油腻的炸物,胃里和翻江倒海一样,难受极了。
被妈妈抱下车,她站在陌生又熟悉的大院家属楼前,晕乎乎地走了几步。
家属楼前种了几棵大槐树和椿芽树,夏日晚风卷着浓烈槐花香和椿芽树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香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让胃更难受了。
发现身边围上来几个人,有大人有小孩,这些人都出现在自己新的记忆中,她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只是现在她太难受,实在忍不住了。
也顾不上丢人,蹲在地上“哇啦”一声吐了出来。
“妈呀!宋啊,恁家曦曦吐了!”
“乔老师,快来,你闺女吐了,看这小脸白的。”
听着耳边乱哄哄的叫声,她眼泪汪汪的抬起头,看到妈妈抓着一瓶水跑过来,还不忘指挥爸爸去家里拿卫生纸。
宋乔曦脸皮很薄,福利院的集体生活让她很小就有了丢脸的概念,自尊心特别强。
都吐成这样了,她还在想人群是不是散了,不希望任何人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现在她肯定丑死了。
耳鸣的很厉害,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两眼冒金星。
好在吐出来,难受的感觉终于缓解了些。
一只凉凉的手,轻轻拍在她背上,和妈妈的大手拍背的节奏不同,这只手拍的更慢更轻,力度像是在轻轻安抚一只软绵绵的小奶猫。
接过妈妈递来的矿泉水漱漱口,抬起宛若千斤重的脑袋,直直对上一双被长额发半遮挡住的桃花眼。
是楚尽,他面无表情地抽回细瘦的手臂,避开她的眼神别过头看向别处,薄薄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
他是……嫌自己恶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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