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章博弈===
李彻低眸,目光凝在案几上的灯盏前,略微出神。
脑海中想起的,都是他今日在梅园同姑母说着话,一直心不在焉,忽然听说大监接了她来,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脚下生风,去梅园南门见她。马车前,他似是许久没有见她的缘故,竟如少年一般莫名紧张,只得深吸一口气,才掀起帘栊,映入眼帘的那道身影,明媚动人,却未抬头,以为他是大监,为难说了几个字,缓缓抬眸时,见到是他,眸间忽然一怔,嘴角毫无掩饰得微微扬了扬,羽睫上便都连着雾气,笑吟吟看着他……
这样的画面,这样的楚洛,与他而言弥足珍贵,他许久都忘不了。
他微微敛眸,眸间一抹深邃幽兰。
再想起,便是她青丝绕在他指尖,他埋首在她发间,浴池温和的水温里,她羽睫连雾,那对夜明珠耳坠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鼻尖似是仍有她发间的馨香……
“陛下……”封相拱手,欲言又止。
“说吧。”李彻将思绪收回。
封相没有抬头,沉声道,“微臣是觉得……立后之事应当暂缓……”
李彻眸色微黯,没有应声。
封相暗暗吸了一口气,这才抬头看向李彻,“陛下,楚家出了这样的事,很难从中摘干净,即便楚家能将三房剔除出去,建安侯府也免不了减官削爵,没有了建安侯府做后盾,中宫之位,六小姐坐不上,也坐不稳……”
封连持顿了顿,继续道,“有温国公在,不会这么轻易让建安侯府安稳分家,此事只怕会在御史台的推波助澜下,越闹越大,届时建安侯府更收不了场。眼下,六小姐尚且还是建安侯府的庶女,但倘若此事在京中彻底闹开,建安侯府获罪,那六小姐连眼下的侯府庶女都不是,许是更糟……”
他说得这些,即便不提,陛下也应当想得到。
但想得到却未必愿意想通透。
他是天子近臣,理应在陛下面前提醒。
封连持言罢,李彻果真噤声。
目光空凝在灯盏上的火苗处,良久都未眨眼。
封连持也缄默。
许久,李彻低沉开口,“御史台背后是温国公在推波助澜,御史台能将密折单独奏到你这里,而不是在早朝时当众发难,是温余海想逼朕就范,双方各退一步,让温如写入主中宫,楚洛做朕妾氏;要么,将建安侯府参倒,鱼死网破,朕不娶温如写,也一样娶不了楚洛,还会将楚洛推向深渊……”
李彻脸色晦暗不明。
楚家三房的事一日还在,楚家便一日无法翻身,楚洛便永远都只能做他的妾氏,中宫之位楚洛无望。
除非,扳倒温余海,妥善处理楚家三房的事……
温余海能在这个时候拿捏他,是因为惠王之乱和宁王之乱后,国公府独大。
温余海若是不除,会让朝政重新回到早前世家把持的局面。日后不单是立后之事,天子的权势也会削弱。
温余海在朝中势力很深,亦很聪明。
惠王之乱和宁王之乱前,国公府都蛰伏,所以连太傅都让他拉拢和避讳国公府,但在惠王之乱和宁王之乱后,太傅中风,温余海才日益显露。要扳倒温余海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而是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载的事……
温余海一旦戒备,许是更长。
李彻垂眸。
夜色已深,宫中落钥,龙撵行至,禁军侍卫连忙开门。
龙撵到外宫门,换了马车。
车轮轱轱往太傅府去。
太傅门口的小厮连忙迎上前来,“陛下。”
“朕来看看太傅。”李彻低声。
早前若是太傅还在,他尚有人可以商议,太傅也惯来拿捏得住朝中局势,也不会任由温余海算计到天子头上。
但眼下,太傅中风躺在寝卧中,除却能听到他说话,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也知晓这趟来太傅府无用,但早前静不下心来的时候,都是同太傅一处,太傅与他下棋对弈,教他当如何思索,让他思量后果如何……
似是都是昨日的事情。
“太医来看过了吗?”李彻坐在病榻前。
傅明朗应道,“每日都来,爷爷跟前没有断过人。”
李彻颔首。
“朕陪太傅一会儿,你去歇着吧。”李彻吩咐,傅明朗拱手退下。
“寻张对弈的棋盘来。”李彻朝大监道。
大监应声去做。
大监知晓陛下今日的心情应是差到了极致,才会来太傅跟前。好容易宁王之乱得平,却忽然冒出温国公的事,太傅中风,陛下连可以商议的智囊都没有。
大监折回时,李彻坐在病榻处,同太傅轻声道,“太傅,朕当如何做?”
但病榻上的人如何会应?
不过是空期许。
李彻良久不语……
等棋盘置好,李彻先执黑子落子,而后执白子,早前同太傅的黑白博弈,如今成了自己一人博弈。
恍然间,仿佛对面坐着的,还是早前太傅,他还是少时在东宫的时候。
他一面落子,一面同太傅道,今日南怀水患,赈灾银两却被层层克扣,到灾民手中不足九牛一毛,链条太长,法不责众,眼下南怀生乱,只能派兵镇压,他焦头烂额。
太傅却笑,赈灾银两治标不治本,问他为何会生乱?
他思索良久,应道民生艰难,受了灾,活不下去,所以走上反路。
太傅又笑,那派兵镇压可会适得其反?
他愣了愣,虽不愿意,还是应道,会,本就艰难,还遭镇压,只会反得更厉害。
太傅眼中笑意更浓,既知如此,那应当如何办?
他叹道,能活下去,吃上饭,家人有希望。
太傅颔首,那老臣给殿下出个主意,不发赈灾银两,由朝中出资在南怀加紧修建水利工事,只要家中男丁到工事干活,便可领当日工钱和粮食,哪日不来,哪日便没有,如此,人栓在工事上,有余粮,有银钱,不会落草为寇,工事修好之后又可抵御水患,一举三得,殿下觉得如何?
他茅塞顿开。
太傅又笑,因时因地制宜,却不可回回都如此用,殿下的路还长,老臣若有不在的时候,殿下需沉得下心来,想清楚乱为何会生,当如何做,才能釜底抽薪……
李彻眸间微沉。
遂又想起近时,他在文山遇刺之后,太傅同他道起,遇
刺一事事关重大,恐怕不是一方所为,而且行事能做到如此隐晦,是早前便想好了退路,不会被轻易查到,但陛下越沉得住起,旁人越捉摸不透,对方才会越加试探,试探才会露出马脚,所以,陛下要露面,却不公然露面,再借风寒加重多在东昌侯府留几日,虚实参半,自然会有人打听蛛丝马迹……
而他那时,也确实顺藤摸瓜,揪出了惠王。
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蝉是黄雀放的,宁王借他的手除了惠王……
这一幕,太傅也没有想到,所以他在源湖遇刺后,太傅才会情绪激动气到中风。
早前的幕幕,如浮光掠影,又历历在目。
蝉是黄雀放的,温余海又何尝不是借宁王和惠王之乱,巩固了自己在朝中的势力?
他指尖微微滞了滞,似是想起什么一般。
李彻忽然想起太傅问起他的话,为何会生乱?乱从何起?如何做才能釜底抽薪?
李彻眸间诧异。
他为何要亲自对付温余海?
温余海在朝中的对头是谁?
这些在朝中有些势力的旧臣是否都需除掉?还是让他们相互掣肘,最后都来寻他制衡?
早前太傅便同他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他年轻气盛,眼中容不得沙子,觉得朝臣非黑即白……
“什么时辰了?”李彻忽然问。
身后的大监正打着呵欠,连忙道,“回陛下,丑时了,太傅府回宫尚需些时候,陛下歇下不久就要早朝了……”
大监是担心他吃不消。
李彻握起棋子的手,就这般滞在半空,“吩咐一声,明日休沐。”
“啊?”大监诧异,早朝五日,休沐两日,惯来如此,除非遇有节庆或帝王在病榻,近乎不会变过,若是忽然说休沐,朝中怕是会猜测纷纷。
李彻看他,“没听到朕说的?”
大监连忙低头,“陛下,老奴听到了。”
李彻这才放下棋子,“去吧,按朕说的来。”
大监应声。
“大监,回来。”李彻又唤了声。
大监折回,“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让人去一趟安阳,宣安阳郡王入京。”李彻叮嘱,“此事勿让旁人知晓,就说,他离京多时,朕有些想他了,请他在京中小住一段时日。”
“是。”大监一头雾水,躬身应好。
但大监却是记得,陛下嫌安阳郡王脾气火爆,时常在朝中发飙,口无遮拦,当初陛下要动安阳兵权,安阳郡王跳得罪厉害,而那时温国公却力排众议,推波助澜,力挺封相新政……
眼下,陛下要将这尊煞神请回来?
大监轻“嘶”一声,想不明白便也不再想。
……
这一宿很快过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李彻趴在棋盘一侧,不知何时入睡的,大监又不好相扰。
好在屋中有地龙,算不得冷,大监给他披上大麾,这便退了出去。
等到晨间,顺子当值,见府中领了人上前来,圣驾在,顺子怕惊扰,迎上问究竟,只是刚迎上前来,看清来人,整个人便都愣住,六小姐?
顺子遂想起昨日陛下吩咐过,六小姐若是得空,每日来太傅府上照看,帮太傅念念书之类,所以六小姐今日晨间便到了。
这倒是巧了。
顺子拱手问候,“六小姐……”
见了顺子,楚洛意外,“顺子公公怎么在这里?”
楚洛面前,顺子低头恭敬,“陛下昨夜来了府中看太傅大人,时候稍微晚了些,便未曾回宫,也吩咐了今日休沐。眼下,陛下在屋中趴着睡着了,师傅不敢去惊扰陛下,让奴家先在此处等着。”
陛下跟前,六小姐不同旁人,顺子诸事都未隐瞒。
“陛下在?”楚洛是想起他说的,这一段时日怕是都不能见她,却没想到,翌日就在太傅府遇见。w,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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