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官的回避制度,顾青云嘴里暗暗地念叨着这个词,他现在作为考官,同族的人不能在他所在的省参加科考,除此之外,近年来朝廷的回避制度牵涉到的人群越来越广,以前是甥舅、岳婿关系不行,现在则加上母族那边的关系,比如说舅舅的儿子、姑姑的儿子、妻子的弟弟等等。
毫无疑问,如果陈桥真是舅舅的儿子,按道理来说,他连参加科举考试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顾青云也明白,如果他事先知道陈桥在湘省,他就不会申请来这里当副主考官了。
顾青云掩饰般拿起另一个人的卷子来看,脑子里依然在快速地转动。
自己到底要不要冒风险出手?顾青云知道,如果自己小心一点,把陈桥运作到副榜上是有非常大可能性的。而且他可以事后不去认亲,等过个几年风声小了再去相认,这样就可以把风险降到最低,看起来这样的风险不算大。
也许这是陈桥最接近中举的一次了!以后他的发挥不一定能有这次好。不过也许他这次不中,下一次万一可以靠自己的努力中呢。
顾青云舒出一口气,说实在的,他现在对从未蒙面的外家是没有多少感情的,毕竟没有相处过,只有那一点血缘上的牵绊。按照惯例,在这个世道大家应该抱成团,有好处要给自己人,至于暗箱操作会挤下另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公平?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这样,对面的考官们不就在争论名次吗?有几个在副榜的,还有同考官们为他们说话,这涉及到利益分配。
顾青云不标榜自己是那种大公无私的人,在一定可行的范围内,他很乐意向着自家人,可前提是不要损害到大多数人的利益,不要造成恶劣的影响,不要对自己有害处。
这是他的自私之处,他很明确地认识到这一点。
毫无疑问,陈桥这件事肯定会对他造成影响,做过的事总会留有痕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时候官场的事情很难说清楚,倒霉的时候即使你是无辜的,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让你蒙冤入狱,受到牵连。
顾青云想到家人,想到他爷爷奶奶、爹娘、简薇和他那三个幼嫩的孩子,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一番心理挣扎之后,还是下定决心。为了保险起见,顾青云还是打算不出手。
说到底,他小心谨慎了三十一年,不想因为这件事冒风险。
“抱歉。”顾青云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句,视线从那份卷子上轻轻扫过,下定决心后,反而觉得心里一松。
没有人知道刚才顾青云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他到底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大家只看到顾青云依然认真地挑看着试卷,还在一堆落榜的试卷中抽出一部分查看,确定没有遗落优秀的卷子。
最后,经过全体考官的讨论,加上陈学士的独断,九月初二晚上,今年湘省的乡试中举名单终于出来了。
盖上带有自己官职和名字的印章,顾青云看着这张榜单,除却上面没有陈桥的名字,有一点遗憾外,他只觉得大功告成,心里充满了喜悦。
这次试差到了这里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接下来参加鹿鸣宴后,只要没有考生闹事,没有人举报有舞弊行为,基本上算是圆满完成任务。
在把榜单粘贴出去前,顾青云等人陆陆续续地离开贡院,里面住得一点也不舒服,总闻到有一股霉味,加上老鼠、蛇、蚂蚁和蟑螂特别多,所以一可以离开,大家就不顾天色已暗,个个赶紧收拾行礼直奔回住所。
顾青云跟着陈学士回到行馆里,他顾不得疲惫,赶紧对顾三元吩咐道:“三元,你明天一早去外面查一下这次来参加乡试的秀才陈桥,看他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说完还把写有陈桥家庭状况的纸张递给他,“打听不了什么消息,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每个地方都会有消息灵通的地方,像陈桥这种秀才,想打听得到还是很容易的,实在不行,他还认识这边的官员,可以请他们帮忙,只是要消耗自己的人情而已。
顾三元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一惊,话就脱口而出:“叔,您这是找到舅爷他们了?”
顾青云点点头,捶捶肩膀,打了个哈欠,道:“没什么意外的话,是的。”
顾三元闻言很是高兴,他跟随顾青云多年,知道顾家的遗憾,现在能找到,老家人肯定高兴坏了,阿叔也算是了却一桩事。
他本来想问更多的,但见顾青云疲倦的样子,就不好再问。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姑姑他们一家?”顾青云咕哝一句,等不及下人烧热水,直接用井水冲了冲,洗完澡后就躺在床上,没有几分钟就睡着了。
顾三元把顾青云换下的衣服收好,准备明天拿去给厨娘帮忙浆洗,顺便打听一下来赶考的秀才到底住在哪几个地方。
接下里的几天时间,顾青云依然忙得团团转。乡试结果出来了,几家欢乐几家愁,对于中举名单的讨论,暂时是风平浪静的,毕竟他们这一科上榜的新举人有十个是上一次乡试副榜的秀才,含金量颇高,落榜的秀才最多是发几句牢骚,喝几盅黄酒下去,再哭个几回,基本上就只能这样了。
这年头,哪个秀才没落个几回榜?那种一路考过来很是顺利的天才总是极少极少的。
顾青云暂时没空关注其他事,乡试结束后,他穿梭于各种宴会中,其他官员纷纷出声邀请,或是游山玩水,或是吟诗作对,或是参加宴席,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和陈学士一起去。每次都是连吃带拿,所幸他事后次次都认真检查过,价值贵重的不敢收,只有那些本地价值不高的土特产才敢收下,不好全部拒绝。
陈学士和他是同一种作风,几次宴席后,官员们就摸到他们的心思,之后的礼物都是送一些小巧精致、颇有新意的,价值不高,体积不大,还容易携带。
这天晚上,顾三元一边清点着礼物,写下单子,一边赞叹道:“叔,难怪这么多人争这个主考官位置,原来出京一次可以得这么多东西。我大概数了下,单是这些就值上百两银子。”
顾青云今晚宴席喝了一些酒,此时只能一口喝下解酒汤,感受到口腔里的苦味,微微皱眉道:“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地方官比他们这种京官的灰色收入多,送礼物给他们其实也不是求他们帮忙办什么事,只是一种例行的投资而已,这算是一种交际的维护,以后地方官上京,可以多个地方上门,起码到时顾青云和陈学士说点消息给他们知道是很有可能的。
谁让他们是京官呢?京官与地方官的关系很是微妙。
顾三元呵呵一笑,把礼物清点装好后,端来热水给顾青云泡脚,说:“明天去陈家,也不晓得他们陈家是什么样的?陈表叔看起来很好说话。”
顾青云一听,顿时沉默下来。是的,在参加鹿鸣宴后,他查清陈桥的住所,赶在他回家之前就去和他相认了。认亲之前,顾青云的心理是很复杂的,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顾家的人很好,可外家会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
有庞喜林的事发生,顾青云对自己亲属这一块的关注也跟着提高,生怕因为亲戚的事受到别人弹劾。
万一认亲回来对方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亲戚就不好了,可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他们的消息,不认更不好,这会让他奶奶和母亲遗憾终生。再加上到底是自己外家,说实话,万一真有那些不着调的亲戚,自己还是有办法让他们安分下来的。
所幸,通过和陈桥交谈,外公一家很是团结,暂时没发现有什么不好的事。具体的,只能到时去到外公家再看。
认亲时,当时的陈桥很是激动,就是不爱说话,面对自己还有点拘谨。
通过了解,顾青云知道陈家当年逃荒和顾家失散后,运气不好遇到兵灾,整个家族的人死了大半,还有些走散了,最后走着走着就在湘省的益央府清泉县辖下的一个山村定居。现在陈家只有两房人,一房就是老陈氏的哥哥,也就是顾青云要称之为老舅公的这一家,另一房就是外公陈一文家,他和老舅公是堂兄弟。
不知为何,两家人定居下来后,因为元气大伤,这些年人丁不旺,老舅公只剩下一个儿子,外公只有大舅舅和二舅舅两人,加起来,陈家只剩下二十几口人。他们在村里是外来户,这些年即使娶了本村的姑娘,也是独木难支,有时会受其他人欺负。大人还好,听陈桥说,他们小时候是一路打着长大的。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提高自身的地位,陈家就一起供出陈桥这个秀才,他是四兄弟中资质最高的,为此两家人的积蓄几乎是花得干干净净,要不是当初在逃荒的路上外公捡到一些金银首饰,肯定是撑不下去的。
后面那段话是陈桥含含糊糊说出来的,顾青云了然,当时逃荒很多人倒在路上,运气好的话的确可以发点横财,只是那时粮食比金银精贵百倍。
之后,陈桥考上秀才,成为他们村里的第三个秀才,他们在村里的地位才提高一些,这几年日子就慢慢好过起来。
顾青云现在一想到陈家落户后遭遇的事,再对比他们顾家,发现有大爷爷在,他们幸运太多。最主要的是,他们林溪村的人都是逃荒过来的,没有坐地户,从来没有村人欺负过顾家,他们不去欺负别人就算安分了。
既然认了亲,顾青云就想去清泉县看望一下陈家人,看是不是把他们一起带回林溪村,免得还要奶奶他们跑过来一趟,只是前几天他还不能走,还有其他活动。
事实上,要不是有地方官邀请,他们考官的工作在召开鹿鸣宴后就可以结束了。他也早已写好监考汇报给陈学士,没有例外的话,他现在就可以回林溪村。像陈学士,他明天就会回京,知道他留下来的原因还很惊诧,当时陈学士问出的话真的让他有些惊恐。
“慎之,你找到失散的亲人了?”陈学士似乎开玩笑般,脸上带着笑意,“竟然会在看卷子时因为看到考生的祖宗三代而认出舅家,这事宣扬出去也算是一件趣闻。之前本官似乎看到你在一份卷子前看了许久,那是否就是你表兄?”
顾青云点点头:“是的,表兄的字写得不够好,有道经义题答得不够圆满,只能下次再来考了。”说完还很遗憾地叹了口气,心里却是一惊,呼吸都粗重几分。
陈学士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你以后多指点他,本官听说你教出来的学生都不错。”
顾青云赶紧谦虚,之后两人转移话题,他这才放下心来。
这场谈话过后,没过一天,所有的考官都知道顾青云找到自己失散已久的外家,纷纷直呼运气,两天后连陈桥家的信息都给他送过来了,速度堪称迅速,让他大为惊讶。
对于众人的好意和恭喜,顾青云只能笑纳了。
事后,顾青云惊讶地发现自己在阅卷时认出自己亲戚的事被人宣扬出去,大都是赞巧合和运气的,毕竟几十年前,还有很多人和亲人离散,到目前为止,还有很多人没有找到失散的亲人,顾青云能找到,还是在那一种场合,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最后,还有人往他不徇私情上扯,这貌似让他的名声更上一层楼,让他哭笑不得。
这古代的消息有时候传递得极慢,有时候一件事又会很快闹得沸沸扬扬。
这事一出,顾青云就知道自己总算过了一关,幸亏自己当初在公房里没有头脑发热。
想到这里,顾青云更是暗下决心:自己以后做人做事,还是一样谨慎为好。
第二天,九月初八,顾青云带着顾三元,跟着陈桥,踏上了去清泉县的路。同时,他还修书一封寄回林溪村,免得家人久等自己不回,心里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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