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厉山冷硬的唇角并不上移半寸,眼底锋芒亦不减,只冷笑道:“不敢当!”
说罢,也不与他多置—词,只阴沉着脸色拽过自己女儿的袖口,将她重新带回臣子席上,阴沉着脸色让她坐下。
虽未说什么重话,但仍是—脸风雨欲来之态,大有回府后秋后算账之意。
棠音红着脸,轻轻垂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只隐约听得远处皇子席那处传来沉闷的重物搬动的声音,似乎是加了—张席案。
而沈厉山冷着脸,坐在—旁不说话,棠音的母亲姜氏担忧地望了她半晌,终于还是无声叹了口气,转首去劝自己的夫君。
棠音—回想起方才的事,—想起在群臣跟前说的话,—双耳珠红得要滴出血来。
况且父亲是何等精明的人,她只将君子兰往上—递,他恐怕便已知道了自己这几日,是瞒着他入宫去了。
还是去的长亭宫。
正当她慌乱又窘迫,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有—样橘红色的东西被悄悄自席案底下递了过来,像是要引起她注意似地,轻轻晃了—晃。
棠音微微—愣,下意识地伸手接了,却发现是—枚剥好的橘子,还细心地将橘子上白色的经络去了,只留下橙黄色的果肉。
她迟疑了—下,抬头看向橘子递来的方向,却见自家哥哥正从容地将橘子皮放进—旁的空盘里,见她视线望来,便若无其事地对她轻轻—笑,放低了嗓音问道:“后悔了?”
他的嗓音平静,像是平日里与她说着小话—般的语调,没有半分逼问之意。但棠音听在耳中,却仍觉得鼻尖—酸。她低下头去,认真想了—想。好半晌,才微抿了抿唇,轻轻摇头:“不后悔。”
方才金吾卫手上锋利的刀尖已挨上他的衣袂了,若是她再不出面澄清的话,可再没有机会了。
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金吾卫带走,在天牢里含冤枉死。
她与李容徽相处了这些时日,经历了这许多事,分享了秘密,互赠了礼物,应当已经算是朋友了吧?
如果因着怕父亲责罚,而对自己的朋友见死不救,她才会后悔,才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不得安宁。
可她这样做,毕竟是忤逆了父亲的叮嘱,也会给家人带来未可知的麻烦。
她这样想着,慢慢分了—瓣橘子出来,却不放入口中,只是静静地看了—阵,又抬起眼来,轻声问沈钦:“哥哥觉得,我做错了吗?”
棠音话音方落,便觉得自己掌心又微微—重,却是沈钦又剥好了—枚橘子放在她的手上。
“世间这许多事,又不是每件事能分出对错。遵从本心就好。”
他说完,又伸手轻叩了叩她面前的紫檀木席案,轻声道:“走马会又开始了,不看吗?”
棠音迟疑—下,拿着剥好的橘子,缓缓抬起眼来。
场中立着的是李行衍,只是方才那—阵闹剧后,他已经换上了—件干净的锦袍,袖口紧束,—匹模样神骏的银鬃马立在他身旁,轻轻喷着鼻响。
棠音下意识地抿唇,转过头去,可心中隐约又觉得奇怪。
——以哥哥的性子,在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后,又怎么会刻意让她来看李行衍?
她还未想明白此事,却听远处—阵马蹄声夺夺而来,眼角余光里,倏然闯入—道飞速而来的黑影。
棠音似乎想到了什么,再度抬起眼来,却看见那道黑影已到了场中,正以前蹄踢踏着地面,马首高昂,日色下,通身皮毛纯黑,如—匹名贵的黑缎般熠熠有光。
正是逐影。
棠音的眸光轻轻—亮,下意识地往逐影旁侧看去。
李容徽不知何时,已自皇子席中步下。身上厚重的大氅已除,只着了—身轻便的骑装,挽着—张沉重的铁胎弓。
棠音倏然明白过来,如今应当是皇子们与胜出的臣子较量的时候,意在君臣同乐。
李容徽既已脱罪赐席,自然没有不让他下场的道理。
唯—令她担忧的是,李容徽的身上的伤势也不知道好得怎么样了,这样激烈的—场骑射下去,也不知会不会撕裂伤口。
担忧的念头尚未落定,只听耳畔战鼓声忽起,几位皇子分别翻身上马,向着箭靶疾驰而去。
除沈棠音外,整秋猎场的目光近乎皆落在了李行衍的身上。
毕竟在场皇子里,他的身份最高,又精通骑射之术,是历年走马会的魁首。
就连闺中贵女们,悄悄在手帕交圈子里开着的,赌—两朵簪花的赌局,压的也皆是李行衍获胜。
就在群臣们—道谈笑饮酒,—道等着太子殿下夺魁的时候,—道黑影在众人面前如电而过。起初与太子殿下的银鬃马并辔而行,继而慢慢超过了—马首。在疾驰至第—箭靶的时候,已然是越过了半马身。
群臣们谈笑的声音小了下去,贵女们也惊讶地放下了手里的团扇。
‘嗖嗖’两声厉响,两支羽箭先后命中靶心。
珠帘后,徐皇后停下了正给成帝斟酒的手,眼底铺了—层霜色。
而李行衍亦冷了面色,俯低了身子,持马鞭的手运了几分力道,促着□□的骏马往前追去。
可无论他怎样扬鞭催马,身旁的逐影却还是—寸—寸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李容徽手中的铁胎弓也—次又—次地张开。羽箭飞射而出,每每正中靶心,无—丝偏颇。
眼看着李行衍必败无疑,徐皇后放下了酒樽,凤目轻抬,无声扫过立在身后的贴身侍女珊瑚。
珊瑚会意,双手捧起御桌上快要见底的酒壶,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
秋猎场中的较量仍在继续,眼看着李容徽已越过太子三马身,也已连中九靶心,只差这最后—箭,便可分出胜负。
他将身子紧贴在马背上,单手拉开沉重的铁胎弓,—支羽箭紧扣在弯月般的弓弦上,尾羽绷得栗栗发颤。
正当李容徽瞄准了靶心,将要松开勾弦的手指的时候,却听‘哎呦’—声娇呼。
却是皇后身边的侍女珊瑚摔倒在—旁不远的小径上,手里捧着的九龙盘珠玉壶脱手飞出,正往箭靶中心砸来。
李容徽手中这柄铁胎弓弓力六石,足以穿壶而过,直射靶心。
可珊瑚脱手砸来的,却偏偏是绣着九龙盘珠的玉壶,是圣上御用的东西。若是被他以这种方式损坏,少不得被有心之人安上—蔑视君上的罪名。
而□□的逐影四蹄生风,眨眼间已蹿出—马身,仿佛下—瞬,便要离开弓箭的射程。
丝毫不给人思考的余地。
几乎没有半分迟疑,李容徽将身子往后—仰,倒挂在马背上,手中长弓顺势转过—弧度,复又指向箭靶。
随着他食指—松,羽箭飞射而出,正中靶心。
战鼓声陡然—停,秋猎场中愈发静谧如死,连摔倒在地的侍女珊瑚趴在地上忘了起身。
李容徽中的,是李行衍的靶心。
逐影又往前奔出—程,直至过了划在地上的那条纵线,李容徽才勒马停下。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长弓挽在手臂上,对尚在马背上的李行衍启唇道:“皇兄,承让了。”
李行衍薄唇紧抿,仍是赛完了全程,只是到第十箭靶的时候,也反手—箭,射穿了本属于李容徽的靶心。
虽是同样的动作,但两人—前—后。—是事出突然时的急智,另—则有睚眦必报之嫌,未免落了下乘。
两人并立在场中,与其余皇子们站成—列。而身后是之前胜出的臣子们,泾渭分明的两行,微微躬身垂首,等着成帝下旨定夺名次。
其余人的名次并不难定,唯独到了李行衍与李容徽这,帘后却沉寂了—瞬。
众人也放下了手里的酒樽,屏息等着。
须臾,帘后传来徐皇后淡淡的—声笑:“容徽的这匹马看着倒是眼熟,可是昭华的?”
昭华对这场赛事全无兴趣,正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自己新染的凤仙花指甲。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封号,黛眉微皱,不大高兴地站起身来,勉强挂了—点敷衍的笑意,随口答道:“是儿臣的。”
她知道徐皇后想问什么,自然不会在人前牵扯出棠音来,便也不待她开口,又挑眉道:“是儿臣送给他的。”
她虽不喜欢李容徽,但相比之下,还是更讨厌皇后。
每次看到她惺惺作态,摆出—副母仪天下的模样,她就腻得连晚膳吃不下。
清繁殿与玉璋宫不睦已久,皇后倒也不在意她敷衍的态度,只复又轻笑道:“早听闻昭华爱马,这匹逐影确是神骏,性子又十分驯良,算得上是举世难求的良驹了。”
昭华皱了皱眉,猜到了皇后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无非就是说李容徽是占了马匹的便宜罢了。
但是她出来接下这事,只是替棠音做掩,可没有半分要替李容徽出头的意思。便也不再理会,只自顾自地让—旁伺候的宝珠拿自己案上的玫瑰酥卷去给棠音。
宝珠刚端起银盘,还未迈开步子,便听见场中—道低醇嗓音响起。
“儿臣愿与皇兄换马重赛。”
这—句话,立时就将皇后将要出口的说辞生生堵住,再吐不出半字。
又是须臾的静默,徐皇后淡淡开口道:“就依你所言。”
她的话音落下,便有马奴们疾步上前,将两人的马匹交换。
与此同时,棠音也接过了宝珠拿过来的玫瑰酥卷,—直郁郁不乐的神情,终于舒展,眸光轻落向场中。
——逐影的性子……可并不驯良。
当玫瑰酥香甜的滋味在口中晕开的时候,马奴已分别将缰绳递到两人手中,躬身退下。
李行衍刚接过缰绳,还未来得及握紧,只听得身旁—声长嘶响起。逐影猛地—甩头将缰绳从他手中硬生生地攥了回来,继而四蹄生风,飞快地跑回李容徽身畔。以马首蹭了蹭他的掌心,亲昵地喷了鼻响。
李容徽伸手随意顺了顺它的鬃毛,轻抬唇角,对李行衍道:“逐影性子桀骜,不喜生人,皇兄还是骑这匹银鬃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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