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那么大,运到岛上不方便,放家里还占位置。钢琴票那么难弄,而且……”钢琴好贵。
舒安知道钱和票对陈竹青而言都不是重点,只要她说要,他怎么样都能弄来。
她翻过手掌,与他十指相扣,“我没你聪明,靠自己是学不会的。家里不是有吉他吗?我想学那个,你教我好不好?”
陈竹青环在她肩上的手落下来,宽大的手掌将她的小手拢住,拇指在虎口那轻蹭,“好。我们能做的事还有很多,你一定要保重身体,要健健康康的。”
那次舒安随船陪着妊高症病患一起去筇洲的深夜,陈竹青在码头栏杆斜靠一夜,虽心里紧张、压抑,但实在困乏,眯着眼半梦半醒间,脑袋里竟幻想出他站在产房外等消息的场面。穿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满脸沉重,没等医生说出后面的话,陈竹青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清醒。
他靠在栏杆上,手按在胸口,大喘气。
许久,才平复过来。
这一年,陈竹青心底的犹豫被彻底打消。
舒安比他想的要喜欢他。
有次向文杰问他舒安喜欢吃什么,陈竹青回说桂花糕,然后停顿一会,再想不出别的。
两人工作忙,平时都在食堂吃,回家基本是舒安做饭。她做的全依照他的喜好,且那些偏好他没特意说过,大概是舒安在之前五年里记下的。
能沉浸在她的仰慕和喜欢里,是陈竹青觉得最幸福的事。
马上要进诊室,听前面的夫妻半句不离孩子,他心里揪成一团,面上仍强撑着,装出不在意的云淡风轻,他怕那些话勾起舒安别的想法,但不敢直说,只得用这么个迂回的方法,绕回孩子的话题上。
“没有孩子,我也不会让家里冷清,会让你开心的。”他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沉重,嘴角勾起一抹轻挑的笑,眉骨挑动,俯身凑到她耳边,“哥哥长这么好看,你不会舍得离开我的,对吧?”
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却说得像生离死别。
舒安捏住他嘴角,轻扯下,揶道:“自恋。”
护士在那边喊:“舒安。”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陈竹青走进去。
妇科主任根据化验单,又了解到两人有准备要孩子,很快给出治疗方案——建议他们试试西药,见效快一些。
前面都在说经期的事,陈竹青没好意思插话,提到见效,他眼尾垂下,问:“见效快不快无所谓。副作用小就好。这个药会损伤身子吗?”
妇科主任转过头,“每个病人情况不一样。你可以先吃几个月,来查一次肝功,没影响再继续吃,有的话就停药。中药可能会损伤小一些,但见效慢,雄性激素过高本身对身体也是损耗,早点恢复正常比较好。”
陈竹青看舒安一眼,那表情好像在说‘你看,我就知道这事影响的不止是生育问题’。
而后,陈竹青又围绕着舒安的健康问题问了许多,一点没提孩子的事。
还是妇科主任主动提了一嘴,“一个疗程半年,之后你们就可以考虑孩子的问题。”
陈竹青漫不经心地‘哦’一声,说:“孩子无所谓。她好就行。”
妇科主任边开药,边叹气:“要是每个病患的丈夫都像你这么通情达理就好了。”
她撕下处方单交给陈竹青,“我先开一个月的。”
陈竹青带着舒安去一楼结账拿药。
从医院出来,舒安举高手抻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回去吗?”
陈竹青摇头,“好不容易来一趟,在这住一天,逛逛再回去吧。”
—
筇洲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南方沿海小城,对于在海边长大的两人没什么吸引力。
他们牵手去百货商店,买了一些西珊岛没有的日用品。
舒安在逛女士专区时,陈竹青说要去楼下看看。
可她买完出来,四周扫了一眼,哪里都没看着人。最后提着袋子在一楼晃了大半圈,在角落的一家首饰店看见他。
陈竹青背手站在柜台前挑选戒指。
舒安玩心忽起,踮起脚,踩着小猫步,悄悄从背后靠近他。
她抬手想吓他,手刚扬起,就听见他含着笑问:“安安,你来看看,你喜欢哪个?”
舒安怔住,愣了十几秒,直到陈竹青转过来牵她,她才回神,“你怎么知道是我?”
陈竹青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一种感觉。
他敷衍道:“呼吸吧?”
舒安惊着,“只听呼吸就能听出来啊?”
陈竹青将人揽到身边,拿起台面上的一款女戒给她试戴,“这个好看吗?”
那款女戒上有一朵金色的牡丹花,雍容华贵。漂亮是漂亮,就是有些俗气,戴着还沉。
舒安赶紧拔下,“不喜欢。太惹眼。”
陈竹青又捏起一枚小一号的牡丹戒指,没等他给舒安戴上,她就摆手喊停,“你怎么这么喜欢牡丹花?”
他挠头,“这不好看吗?”
舒安两手按在椅子边,仔细扫过柜台里的戒指,没一个让她满意的。
她转动椅子,朝向陈竹青,“干嘛买这个?戴着多不方便。”
他眼眸低垂,手上捏着两枚戒指比对,语气里有些许歉意,“按照闽镇的习俗,结婚男方要给彩礼的。可我家什么都没给你……”
舒安挽着他的胳膊,“谁说的,爸爸给了我一个玉镯呢!”
陈竹青仍是叹气,“太少了。要是舒爷爷还在,肯定会嫌我家小气,看轻你了。”
舒安立刻驳道:“我爷爷才不是这种人呢。”
她不喜欢戴首饰,丁零当啷的,看着就很累赘。
但陈竹青挑得认真,她只好陪着试了几款,边试边说:“你家把最宝贝的东西给我了呢。”
陈竹青转着手上的戒指,顿了下,问:“什么?”
舒安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声音小小,语调极软,特别撩人,“你。”
只一个字,听得陈竹青心花怒放的,眼里满是掩不住的笑意。
他挑来挑去,挑了一款白金的单环戒指。
舒安是外科医生,常进手术室,太复杂的戴着不方便。
两人从百货商店出来,残阳挂在天边,烤黄大地。
陈竹青把她纤细的手指握在手里,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低头吻了吻微凉的戒指,惹得舒安好一阵脸红,赶紧转头左右瞧了一眼,没看见人后,心才放下些。
她锤他一下,“在外面呢。回旅馆再说。”
陈竹青抓住话里的重点,按在腰间的手施力把她搂紧怀里,“你的意思是回去可以闹?”
舒安嘴巴微张,仰头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欲,到嘴边的‘不是’硬是咽下去了。
陈竹青向来胆大,她不敢赌,小小声地说:“先回去。”
他没想怎么样,只是喜欢看她咬唇,想生气又对他无可奈何的模样。
陈竹青抓着她的手,食指按在她的戒指上细细捻磨,“除了要手术你可以摘下,其他时候你都要戴好。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他们没戏。”
舒安心里震了一下,牵着他的手捏紧,“是你的。跑不了。也不想跑。”
十二月。
卫生所的扩建工程正式动工。
后院的围墙被打掉,院里搭起脚手架,通往后院的过道围了一层绿布,挂上‘前方施工,禁止通行’的牌子。
陈竹青是工程负责人,每天都要来工地视察。
两人因为工作,反倒有机会一起去食堂吃饭。
一天中午,舒安正吃着陈竹青削好的苹果,边仰头看电视。
梁飞燕匆匆跑进食堂,“舒医生,这边有你的一份电报。”
岛外的家属有事,都是寄信过来。
电报很贵,几个字就要好几块,还限制字数,说不了多少事。
只有军事文件才会用电报。
舒安觉得有些怪,快速咀嚼几口,将嘴里的苹果咽下,忙问:“哪来的?”
梁飞燕小心地瞧一眼陈竹青,支支吾吾地说:“广州那边。”
舒安大喜,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跳起,径直朝她奔去,“是哥哥打过来的!”
陈竹青看梁飞燕的眼神,手心捏出一把汗,太阳穴突突突得跳个不停,心中隐隐不安。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准备跟过去看看,没想到被舒安给推回来了。
舒平寄信过来都是写陈竹青的名字,这是第一次直接写给舒安的。
她挺胸昂头,双手插腰,得意地说:“这次是哥哥单独打给我的!你不许跟来。”
陈竹青拗不过她,只得又坐了回去。
舒安蹦蹦跳跳地跟在梁飞燕后面往办公楼跑。
梁飞燕来之前特地支开办公室的其他人,两人一进门,她立刻把门锁上。
舒安坐在凳上,一脸迷惑,“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
电报是梁飞燕翻译的,她的手按在字条上,犹豫很久要如何开口。
半晌,她实在想不出话,将纸张塞进她手里,“你自己看吧。”
电报是广州寄来的,也确实和舒平有关。
但是广州法院寄过来的审判决定,舒平因聚众斗殴被判十年。
舒安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
所以审判决定只能发给她。
短短的十一个字,舒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梁飞燕的手搭在她肩上,轻拍两下,安慰道:“我不会跟别人说的。这个好像只是一审,你先去问问情况,请个好一点的律师,说不定能判得轻一些。”
判得轻一点?
就是还得坐牢?
舒安此刻的心情没法用语言形容,舒平脾气急又争强好胜,但不是那种分不清状况的人。
她从没想过‘监狱’这个词,有天会和他扯上关系。
舒安咬紧后槽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将字条对折收进口袋,然后和梁飞燕表示感谢,迅速跑下楼去。
慌乱中,她想到的人只有陈竹青。
那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依靠。
他似乎是早有预料,就站在一楼等她。
看她的表情,陈竹青没说话,先是张开双臂在楼下迎她。
舒安快走几步,跳下台阶,扑进他的怀里。
陈竹青的手按在她的脑后,轻轻捋了两把,在耳边哄道:“我帮你跟何主任请假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舒安震惊、难过到说不出话,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哭。
陈竹青骑车载她回家,把她抱到书桌前坐好,又倒了杯温水给她,“先缓缓。然后把事情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舒安不知道怎么说,从兜里掏出字条塞进他手里。
陈竹青之前就在看守所里见过一次舒平,这次看到字条要淡定许多。
令他震惊的不是坐牢,而是刑期十年。
在他的印象里,只有造成严重后果的才会被判到十年这么重。
舒安吸气,很努力把眼泪咽下去,“怎么办啊?十年啊。舒平到底干了什么啊,要被判到十年。你可以问问大哥吗?他有没有办法可以帮帮我哥?”
陈竹青顿住,脸上的表情僵在那。
舒安看他如此严肃,心咯噔一下直接沉底。
她捏着他交叠的手晃晃,“帮不了也没事。你不要不说话,不说话好吓人。”
陈竹青握住她的手,“只能去问问我哥认不认识靠谱的律师。法院不会乱定罪的。我们先去广州看看吧,如果真的是造成的后果很严重,我哥是没办法……”
“嗯嗯嗯。我懂。”舒安脑袋已经成浆糊了,情急之下才提起陈红兵,她知道这种事,谁也帮不上忙,错了就是错了。
两人跟卫生所和工程院这边都商量好了,本来是打算一月坐船回福城过年的。
突如其来的电报打乱两人的计划。
舒安把整理好的行李箱提到客厅,“我们明天就走?”
陈竹青正低着头翻放钱的饼干盒,“不行。这一去要好多天,说不定还得个把月。我得把工程后续的事跟他们交代清楚才能走。给我三四天吧,行吗?”
一天舒安也不想等。
如果她有翅膀,现在就直接飞过去了,可惜她没有。
她摇头,“那你在这待着吧。我先去。”
陈竹青把整票归成一叠,用皮筋扎好,又拿出存折放进贴身的皮包。
做完这些,他坐到舒安身边,拉长语调安慰:“正式服刑前,还得在拘留所待一阵,你不用这么着急。等等我好吗?”
“不是你哥,你当然不着急了!”舒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心只想着舒平,不经思考的话声嘶力竭地朝他喊出来后,登时愣住,咬着唇,后悔不已,头低下小声说,“对不起。我……”
陈竹青理解她的心情,两手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指腹擦掉眼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这样的话,下次不要说了。我会难过的。舒平也是我哥哥,他出事了,我心里一样不好过。”
舒安瓮声道:“我知道,我不会说了。”
道歉后,她仍坚持自己的想法,“但我明天就想去。你这边工作离不开人,你就留在这吧。”
陈竹青嘴唇绷直成一条线,想了一会,问:“你会粤语吗?知道去广州要找谁吗?知道探监程序怎么走吗?”
“不知道……”舒安声音渐小,焦急情绪在没底气里被强制冷静下来。
她颓然地坐在那,两手摊在膝盖上。
沉默片刻,舒安越想越气,罕见地情绪不受控制,一脚踢在茶几脚上,“舒平到底在广州干嘛啊!”
陈竹青往她身边挪了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更要冷静。你这样贸贸然地跑过去,只会把事情弄得更麻烦。舒安,你相信我吗?”
舒安转过头,对上他坚定的眼神。
她重重地点头,把手重新交回他手里,“信。”
陈竹青长臂一伸,将她按在怀里,手压在她的上臂轻揉,“我明天就把事情处理完。我们后天出发。到广州后,我先去找梁大哥在广州的同学,看看能不能安排我们和哥哥见一面。”
只是那么一会,陈竹青已经想好方案。
舒安更内疚了,她为她的鲁莽和口不择言道歉,“让你不高兴了。以后我会想好再说话的,我没有不相信你,我知道你对我和舒平一样上心。”
陈竹青弯腰把脸凑过去,“来。你亲我一下,这事就算翻篇了。以后谁都不能翻旧账了。”
舒安揪着他的衣领,倾身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陈竹青迅速好处理工程的后续事宜,临时把总工的任务交给向文杰。
向文杰看着那叠资料甚是诧异,卫生所的改造工程从头到尾都是他的设计,陈竹青细致到一颗螺丝钉都要过问,怎么会这么轻易把这项工作交给他。
“你和舒医生要去干嘛?”
向文杰嘴巴紧,又是陈竹青心里少数可以信任的人。
舒安因为舒平的事完全乱了方寸,昨晚在书桌前坐了一夜,就看着他们兄妹俩小时候的照片一直哭。他怎么哄都不顶用,后来是她哭累了,陈竹青再把她抱到床上去睡的。
早上出门时,舒安眼皮肿得像发面馒头,睁都睁不开。
陈竹青答应她明天一定会出发,她的情绪才稳定一些。
家里已是一团糟,他要是再表现出慌张,这个家就真的要塌了。
陈竹青心里闷得慌,把向文杰叫到走廊去聊天。
他不抽烟,但从向文杰那抽出一支在鼻尖闻了闻,“抽这玩意真能解压吗?”
向文杰把烟收回,“不能。抽了只会愁更愁。不是什么好玩意,你没抽就别碰了。回头舒医生发现,该说我带坏你了。”
陈竹青身子翻过来,背靠着栏杆,长腿交叠地斜立在那,“舒安有个哥哥,在广州做生意。”
“哦……我知道,就是给她介绍林建业的那个。你提过。”向文杰一边劝着陈竹青别抽烟,自己却叼了一支在嘴里,用手拢着火点燃,瞬间烟雾缭绕,呛得陈竹青重咳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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