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拽住方元蹲下身子。
“轰!”
火炮打在城墙之上,碎石乱飞,震耳欲聋。
“你看见了?”柴德还在劝他,“这里太过危险,不适合你!”
“不适合我也得适合!”方元又抬起头,“我不做,永远都不适合!那这样下去,我哪一天才会适合?”
柴德目光赞许,不再劝他。
这少年是个可造之材,倘若有机会,可以将他带到军队磨炼磨炼!
方元却没在意这些,只是不停的重复着劈、砍、推,将爬上来的敌人再次打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砍了多少绳索,推了多少云梯,只知道自己的手心汗水滑腻,胳膊颤抖,几乎已经捏不住刀。
不能放弃!
他咬着牙,又捡起地上的弓箭,去射地下的骑兵。
身后,是云城,是他的家,他要守护他们!
城下,塔摸坐在马上,远远的看着,目光突然定在那小小的身影之上。
这孩子小小年纪,胆气倒是不凡,手起刀落也十分利落。
只可惜……
他捻着胡子,赞许地看了看,手中弓箭,却直直对着方元。
只可惜不是我塔姆尔人。
他手一松,箭,已出弦!
“嗖!”
方元豁然抬头,赶紧抽身去躲,可还是被那箭一下穿透了胳膊,箭头从胳膊肘蹿出。
他痛的顿时靠在城墙之上,浑身发抖,手里的刀却丝毫未松。
方元深呼吸了片刻,又抬起手,忍着痛,挥刀去砍,只是速度和力量明显慢了许多。
塔摸搭弓,对着他,又是一松。
“嗤!”
这箭顿时间没入方元的肩,他“噔噔噔”退了几步,后背抵在墙垛上,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汗,却突然发现自己竟满手都是鲜血。
他的眼睛有些难以睁开,不知是糊住的血还是汗,他勉强转头去看。
城下,苏瑾正不厌其烦的奔到每一处灰烬前趴下寻找幸存者,忙忙碌碌烧水的女人正往火堆里填柴,一趟趟运水的少年们端着一锅锅满是热气的水迈上城来,青年们正抵在门后,提挡着塔姆尔人的攻势……
大家都在为这座城而努力。
“小元,站得高,看得远,不是让你看见战争和杀戮,而是让你看见哪片土地,是你需要守护的。”
他有些感慨的笑了笑,仿佛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苏瑾这句话的意思。
他要守护的是身后这片土地,尽他所能,拼他全力。
哪怕生命中途崩折。
他咬牙,提刀。
然而他的眼前一亮,仿佛有无数的星辰在面前炸开。
一片灼热。
他觉得心口一闷,然后便是一凉,仿佛有什么突然喷洒出去,落了一片。
他听见柴德一瞬间的惊慌的大喊,也看见他向自己伸出来的手,可是自己却不自觉地飞起,离他的手越来越远。
他想咳,然而咳出来的却是鲜血。
“砰!”
他从城上坠地。
城中突然寂静。
苏瑾顿时回头,因着转头太快,她那本就已经微散的发顿时被甩开,啪的一声打在脸上。
不远处,冰冷的地下,方元静静的躺着。
雪还在下,映衬这一片惨白,而他的身下却慢慢的洇出鲜艳的红来。
苏瑾浑身一震,立马就向他奔去。
然而脚下太滑,她突然跌在了地下。
“小元!”
房檐下突然传出一声呼喊,仿佛主人已失了往日所有的温柔和端庄,只剩下沉痛与不可置信。
方兰跌跌撞撞跑过来,“咚”的一声跪在他身边,举着一双抖的不停的手,却不敢碰自己弟弟一下。
小元,小元浑身都是伤啊……
尤其是胸口,竟被火炮炸出了一个大坑,此刻皮肉焦黑,看的她泪水崩流。
“小元小元小元……”她仿佛只会念这一句了。
“姐……”地下的方元这一张开口,唇角的血汩汩而出,“别哭,我……不痛……”
“小元……”方兰突然痛哭出声,跪在地下大声呼喊,“有没有大夫,有没有大夫,求求各位,救救我的弟弟,救救他,他才十岁啊!”
所有人顿时都不忍心的转开眼。
这孩子只怕是……不成了……
“姐,我别哭,别跪,地上凉,”方元勉强伸出手去拉她,方兰赶紧握住他的手,贴近他的脸,“我有话说。”
“你说你说,”方兰还在哭,声音哽咽,“我听着,姐听着。”
“还未同你说…新年快乐……以后,要好好生活……”方元目光突然闪出奇异的光彩,说话也快了许多,仿佛是怕这一瞬间不说,便再也说不出口。
“我要守住的云城,只怕……倘若胜利,求姐姐……在我坟前告知我……姐……对不住,我想爹娘了,只怕要先去一步,你莫要伤心,我们……我们总有再见的一日……”
“小元……”方兰看着弟弟的神采一点点弱下去,顿时泣不成声。
“好可惜啊,”方元的神色渐渐暗下来,眼睛慢慢合上,声音也渐渐弱下去,“最终,还是没来的及……”
他的手突然一松,从方兰的手心里滑下。
方兰的哭声突然停止了,只是怔怔的看着地下闭了眼,没了呼吸的方元。
“小元?”
她试探着开口。
地下的少年仿佛睡着了。
“你不是要穿新衣服吗?那是你心心念念的一定要在过年这一刻穿的,现在已经迟了很久了。”
她抽了抽鼻子,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一些,伸手去拉他,“走,我们回家,回家穿……新衣服。”
然而却拉不动。
她怔愣半晌,突然笑了起来,泪水却止不住的流。
“为什么你不起来呢小元,你说地下凉为什么还要躺着呢?起来啊!你为什么连姐姐的话也不听了呢?”
地上的少年无声,只是沉睡着。
“啊!”
方兰突然崩溃般的大叫,然后晕了过去。
苏瑾突然闭了眼,将头埋在雪里,一下接一下的重重撞着地面。
不久,她的剧烈颤抖的肩膀被人轻轻扶起,一双手捏着帕子细细擦去她额头上的血迹。
看着面前不停哭泣的少女,陆暻喟叹一声,将她的头揽在自己肩上,没有在乎她脸上的污泥,垂眼,“雪花无辜,何必撞它?我看着都替它都疼,你撞我吧。”
苏瑾额头狠狠地撞在他的肩。
“都怪我,都怪我!”
她咬着牙,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如果我那日不鼓励他成为将军的梦想,他就不会死,他才多大,他的人生才开始!为什么我要和他讲那么多,为什么!”
陆暻一声不吭,任由她在自己肩头放肆的发泄。
良久之后,他抬手轻轻抚上苏瑾的肩,轻轻的拍着。
“苏瑾,小元,应当很自豪自己以这样的方式离去。”
苏瑾突然一震,突然痛哭出声。
陆暻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肩,也不再开口。
他抬眼,望着眼前的云城微微一叹。
繁华大道已经满是废墟与鲜血,前半夜的热闹幸福,恍然如梦。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当得珍惜。
天色已渐亮,攻了一夜城的塔姆尔人也收了兵,在城外十里安营扎寨,对着云城虎视眈眈。
苏瑾抬起眼,去望这座城。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还在冒着火星的废墟,扫过地上残留的血迹,扫过幸存的人们那恐惧而悲痛的脸……
人群之中突然有人痛苦出声,带着对于未知命运的绝望,对于亲人的逝去,对于家园的被毁。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人们紧绷的神经,在战时他们不敢想,也没空去想,可如今,这巨大的悲伤袭来,所有人都禁不住的嚎啕大哭。
苏瑾转过身。
她不敢再看,不敢再听。
堂皇转眼凋零,这一切,城外的塔姆尔人有罪,她亦有罪。
倘若不是她被萧海忌惮,不给她拨军队过来,这仗,不会打的这么憋屈,不会……死这般多的人。
她沉默着,却又咬着牙,抬起头来又布置着一切善后工作。
危险未除,她不能沉沦。
挣扎和无奈会将一切湮灭,她必须为生者打算。
她吸一口气,和大家一起搭建临时住的帐篷,将伤者搬运过来,让军医看诊,又四处找能盖的被子,为他们保暖。
陆暻看着她,突然伸手抢过她身上背负的一根沉重的柱子,“我来,你去休息。”
“不,这是我必须也应该做的,”苏瑾很执着,“该休息的是后背有伤的你。”
陆暻的手丝毫未犹豫,抢过木头,负在自己身上。
“苏瑾,让一个男人束手束脚,看着一个瘦弱的女人背东西是不可能的。”
苏瑾浑身一僵,豁然抬头,“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陆暻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是一个男人,不会让女人负重前行而无动于衷。”
苏瑾瞳孔剧烈收缩,语气顿时冰冷下来,“陆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陆暻神色自若。
“污蔑当朝官员你知道是什么罪名!”苏瑾突然眯了眼,“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关于我的不实消息,但是我警告你,这件事……”
“污蔑?不实?”陆暻突然笑了笑,“苏瑾,到底是不是污蔑,是不是不实,你心里清楚。”
“我自己的事我自然清楚,”苏瑾冷了脸,忽视着心里强烈的不安开口,“谁同你说的这些,我日后必会追究!”
“你会不清楚?”陆暻突然向她一挑眉,“知道你是女子的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恰好知道又恰好与我交好?”
苏瑾心中巨震,仿佛掀起惊涛骇浪。
除了她,还有谁知道?
还有谁?
只有……萧衍!
是萧衍吗?是他吗?是他将事关自己身家性命的秘密告诉他的吗?
她突然摇头。
不,她不信,萧衍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程度;
可是,倘若不是他,还会是谁?
“长安自幼与我交好,我们之间没有秘密,”陆暻见她神色已经有些许松动,又开口,“那日我们两个下棋时,他将此事告知我,不然我又从何得知你的秘密?”
他眯了眼,贴近她,语气低沉而魅惑,“苏瑾,对于我们来说,女人并不算什么,根本比不上一个政治伙伴重要。你大抵还不知道,那是我问他江山和你选择哪一个时,他沉默了。”
苏瑾瞪大眼,呼吸困难。
会是这样吗……
神色一变,心口突然窒息般的抽痛起来,她几欲站不稳,喉头一腥,苏瑾喷出一口鲜血,捉着自己的领口向后倒去。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她只看见陆暻神色大变,飞身过来接她,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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