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考的前一日。
京城下了好大一場雨。
直至次日辰時,雨勢才停。
空中霧蒙蒙的,濕漉漉的空氣和泥土的清香,混合著車馬轆轆的聲音,將廣安門大街,掩映地極為生動。
夫子廟門前,已排了長隊。
舉子們穿著統一的青衫,帶著書生沿帽,一手捧著紙墨筆硯,一手舉著油紙傘,等待著科舉開場。
“家眷都退到三尺外!若有推搡亂站者,趕出此處!”
御林軍身穿黑甲,手持長纓,一邊維持秩序,一邊保護這群考生的安危。
要知道,先帝在時,曾有一年科舉,被漠北的羌族摸了空子,竟派了流民前來行刺,淬毒的匕首當場便毒殺了十三位舉子,差點造成文壇動蕩!
連舉子的安全都無法保證,這樣的朝堂,如何效忠?
這樣的科舉,如何參考!
自那以后,每次科舉,都是上百御林軍親自上陣,里三層外三層將考場圍了個遍,閑雜人等禁止靠近,考生家眷,也需在百丈之外下馬,三丈之外退避,不得上前。
夫子廟對面的茶樓里。
雅客云集。
頂樓的天字號包廂內。
小二端來一份湘山云霧。
斟茶時,悄悄掃了一眼。
貴人坐在窗前,丫鬟在旁伺候。
丫鬟二人皆穿著華麗矜貴,眉眼溫柔大氣,不像是丫鬟,倒像是高官家里的小姐。
而那貴人,只一身青色素衣,隔著蒙蒙的云霧,看著對面入考場的書生,單留一個背影,但那背影,已可窺絕代風華。
想必……
那趕考的舉子中,有自己的心上人吧?
小二斟茶完畢,在心中深深嘆了口氣。
同人不同命。
人家年紀輕輕已是舉人,將來封了進士受了官職,又該是怎樣的輝煌人生?
還有一位如此忠貞美麗的未婚妻相隨……
哎。
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小二輕手輕腳地關上門。
好在他的想法,對窗而坐的蘭溪,并未知曉。
否則她待會兒得考慮一下,那五兩小費銀子,要不要給了。
舉子的未婚妻?
開什么玩笑!
她只是提前往這泥潭之中,投了一只誘餌,只等魚兒咬鉤罷了。
雨又下起來了。
比昨夜的更細更密。
趁著那風意,往人的皮膚里鉆,鉆進骨頭縫中,帶著津津的寒涼。
學子們正在一一排隊入場。
監察官們,一一核查他們的通牒,籍貫,身份,以及帶進考場的物件……
人群緩慢的移動著。
學子也一個個平安過關,進場。
直到——
正放松警惕的監察官,忽然在面前考生換洗的鞋襪中,摸出一本薄薄冊子。
“站住!”
監察官面色大變,猛地起身,攤開那冊子。
冊子里,有十幾頁,密密麻麻的小字近逾萬字,皆是對農事農科的政論政文。
監察官壓住那考生的通牒,看著其上顯眼的三個大字。
韓允文!
江南會試之首。
連中三元的貧家子韓允文!“來人!”
監察官叫來御林軍,指著對面的舉子,厲聲道:“將他壓到主考官大人那!”
監察官從鞋襪中抽出那冊子時,韓允文心頭便有了不好的預感,等御林軍駕著他的雙臂,將他拖至主考官文掌院和韋安懸面前時,他蒼白的臉色,已恢復了幾絲血色。
松開御林軍的桎梏,拱手行禮。
“學生見過文師,韋師——”
與此同時,那枚作弊的冊子,也被下屬遞到了文掌院的手中。
文掌院迅速翻了一遍,眸光發冷,將冊子重重甩在一旁的韋安懸身上。
“學生?老夫可沒有你這種偷奸耍滑作弊的學生!”
今年科舉最后一道論政題,是由陛下親自出題,點的農事科。
昨夜才交給他和韋安懸二人的。
并且叮囑不可過第三人之手。
所以昨夜他抱著這一百份宣紙,徹夜未眠,熬到早上的。
可今兒呢?
科舉還沒正式開始,就往他這張老臉上啪啪甩了兩耳光!
眼前這位學子,若作弊,搞些前面的題目,他都忍了,大不了打進天牢,永生不得參考罷了。
可他……可他竟帶了一個滿本的農事政論的冊子進場!
若非是昨晚韋安懸那老賊泄了題,他進去把考場吃了!
作弊做到這種份上,連連面都不要了,如今被抓了不知悔改,還敢叫他一句老師?
呸!
文掌院越想越惱恨。
驟然起身,指著那群御林軍道。
“還等著干什么?押進天牢嚴刑拷打!看看到底是從哪兒得的題!”
他定要讓韋安懸這不講文德的老賊吃不了兜著走!
“且慢——”
韋安懸顫動著胡子,翻完了那作弊的冊子,凝眉,看向那作弊的舉子。
“你叫韓允文?”
韓允文面色發青,但脊背依舊直挺,似青松一般,抗風雪不彎。
“學生正是。”
韋安懸語氣凝重,“你本就是連中三元,又是會試頭名,這次京考,就算考的再差,也能某個同進士的身份,何苦鋌而走險,做這種不智之舉?”
韓允文嘆道:“韋師也知學生有幾分學問,怎會做此種不堪之行?那冊子,并非學生的東西。”
一旁的文掌院怒道:“你說不是便不是了?老夫還說這題是韋安懸泄露給你的呢!”
韋安懸見火引到自己身上,頓時不樂意了。
“文掌院說話之前,可要注意影響。”
“那試卷,陛下交由你我二人保管,如今試題泄露,考生作弊進場,你我都有責任都有疑點,怎能光懷疑我?”
文掌院冷笑,“老夫行得端坐得正,往前跟著蘭相主持過多少次科舉,從未出現過此種意外。”
“跟你主持一回,便發生漏題作弊之事,你說這不是你的問題,又是誰的問題?”
韋安懸噎住,“你,你……”
你了好大會,才恨恨道:“你血口噴人!”
二人爭鋒相對,互不相讓,眼看又要吵起來。
一旁的下屬急忙提醒。
“主考官,馬上就要敲鑼發卷,正式開考了……”
硝煙味戛然而止。
韋安懸又看向那韓允文。
“若你清白,老夫和文大人絕不會讓你平白受難。”
“若你作弊屬實,不僅老夫和文大人,就是陛下,也絕不會輕易放過你!”
“你說這冊子不是你的,有何證據可證實?”
文掌院也考量地抬頭,盯著那韓允文,不錯過他任何面目表情。
此子樣貌倒是好相貌。
秀氣端嚴,眸光堅定深邃。
身形挺拔筆直,自有青松一般凜然的氣質。將來入朝為官,應該也能闖出一片天地。
只是作弊之事……
文掌院也松了口氣,想著再給他一個機會,便道:“你既說這冊子不是你的,你就拿你的筆墨紙硯,寫篇文章給我們瞧,好讓我們看看,字跡是否一致。”
韓允文不再多言,附身研磨。
不過半炷香的時間,洋洋灑灑一篇治水長文,便躍然紙上。
字跡開和大氣,下筆輕重得宜,布局疏朗順暢,收筆自然有力。
好字。
韋安懸和文掌院對視一眼,皆在心底嘆了一句。
再看行文,思路清奇,邏輯嚴密,思路順暢,句句點睛。
好文采!
韋安懸和文掌院,皆有了惜才之心。
文掌院拿過那文論,韋安懸打開那作弊的冊子,二人將字跡對上——
面色,驟然鐵青。
這根本……就是一個人的字跡!
啪——
文掌院將那冊子打在地上,手中的文論也扔出去,任由那細密的雨霧將其骯臟淌濕。
再無半點愛才憐憫之意。
“押入天牢!”
“奏明陛下!”
……
雨越下越大。
戴著鎖鏈的男子,被御林軍粗暴地扔進露天的馬車中,被百姓圍觀指摘了一圈后,這才拉著那面色微白,長發散亂的韓允文,離開了廣安門大街。
上鎖鏈時,御林軍首領的動作太大,割傷了韓允文的右手。
殷紅的鮮血,順著他青色的長衫,流到鞋襪之中。
他仰頭,看著霧蒙蒙的天,一股絕望而無力的情愫,涌上心頭。
到底……誰在害他?
寡母和幼妹,變賣一切家產,隨他進京趕考,最后一文錢,用來租房子了。
后日科舉結束,房租便到期了。
他想著到時賣些筆墨紙硯,抄幾本書,湊些盤纏,和母親妹妹再熬幾日,熬到殿試……便熬出頭了。
可如今,他被奸人陷害,打入大牢,死生難料。
母親和妹妹若知道消息……
如何苦熬這日子啊!
鞋襪,是昨夜妹妹幫他準備的。
他住的地方離廣安門大街有些遠,又逢陰雨,早上走得匆忙,便沒檢查。
誰料——
會出現這種疏漏!
妹妹絕不會害他的。
韓允文腦中飛快的閃動著一個個人形,皆是進京以來,所接觸過的人……
慢慢,定格在一個晦暗的身影上。
若說有誰指的懷疑的話,那杜家那位杜福海公子……嫌疑最大。
韓允文正要細想,忽然覺得脖間一涼。
他順著那涼意,仰頭望去——
遙遠的茶館閣樓上。
素裙的女子取下面紗。
她耳邊的翠色玉墜,隨著偶來的陣陣風聲,微微晃動。
她那狹長的,瀲滟了萬千情緒的眸子,此刻平靜如海。
隔著漫長的人流,隔著霧蒙蒙的空氣和濕意,隔著尊貴與卑微,隔著天塹一般。
落在他身上,和他對視。
一身月牙白的素衣,卻是這雨天的街巷上,唯一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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