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现实忽然变得比闭眼时看到的怪异青白色纹路更让他困惑和茫然。
他早该察觉到一切早就与他预期中的发展轨迹发生了偏移,而他却仍旧在自欺欺人,故意去忽视某些再明显不过的征兆。
正因为他懦弱胆怯不敢有所动作,抱着“事情总会变好”的侥幸和对蒙景安那点儿虚无缥缈的指望,在现今还不能确定是谁布下的人命局中亦步亦趋、心甘情愿为人驱使,有这恶果也是他活该。
那串数字便是最大的嘲讽。
……怎么可能刚好又是“106”呢?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记得海蒂、记得曾经的部队第三后勤处“106号特殊接待员”的人……明明全都死了,而且关于那些事的记录明明也应该都按照谈好的条件被彻底销毁了。
难道蒙景安从那时候就开始骗他了?
如此说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聪明过哪怕一点儿。
他感觉到海蒂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阿歇走呀,我们一起……”
她似乎是一定要带着他走。
既然一切都成了笑话,那又把她送到他面前是想做什么?为了把一瓢滚烫的铁水浇到他头顶,让他停止妄想认清现实吗?
“现在我们不能回去……我们还要再等等……”
说出这些敷衍辞句的时候他都想杀了自己。
对是否还有力气摘下这个新的伊莎贝尔环,他没有丝毫信心——曾经承诺要带她回家的人却要想方设法劝她别回家,还真够可笑的。
海蒂没大听懂,只翻来覆去用那两个字反复翻搅他的脏腑:“回家。”
“听话……你先回去。”他试图说些有用的话,“在来找我之前,你自己在哪里?”
海蒂弯着那双没有丝毫阴霾的婴儿蓝眼眸,欢欢喜喜地对他说:“就在家里呀。”
“……家里?”
他脑子又是一阵嗡鸣响起。
家里……
怎么可能?
“是谁带你回去的?”他的语速忽而变得急促,也顾不上话语会被别人听去了:“从中央区?可是中央区离境通道不是关闭了吗——”
一口气问出来的七八个问题海蒂一个也没回答。
“为什么现在来找我?谁让你来的?”
“记不记得在我之前你最后见到人的是谁?”
没用。没用——通通没用。
究竟要他怎么做?究竟还能做什么?
在逼近死心的边缘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你想带我去哪儿?”
海蒂踮起脚尖,似乎以为这样就能让视线越过周围高高的树冠。也不知道她最后是通过什么标志辨认出方向的——她伸出手往南边一指:“那里。”
路歇跟着转动干涩的眼球看向那边,这才意识到她现在口中的“家”的指代对象也已经变了。“那里就是你说的‘家’?”
“阿歇要回家吗?”再次答非所问。
“……家里都有些什么,能告诉我吗?”
“有好多好多哥哥和姐姐——”
“哥哥姐姐?什么样的哥哥姐姐?”
海蒂当然形容不出来,但是他差不多也能猜到了。
“是也戴着这个……”他颤抖着撩开她颈边搭着的一绺发,手指紧紧抠在掌心里,生怕无意间碰到那东西,同时又硬逼着自己直视它,“……的哥哥姐姐吗?”
她点点头,被拂开的发丝复又落下来,遮住了仍在频闪的信号灯。“嗯!”
……果然。
“我们不是要回那里……你还记得你自己的家吗?那里不是你自己的家……”
“阿歇不想回去?”海蒂总能准确体察到他想要藏起来的意图。“阿歇不是说要一起回家吗——”
如果她关于“家”的记忆都被篡改了,那他再怎么挣扎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再需要他兑现最初的承诺——
那自己还有什么继续坚持下去的必要?
凶猛的失温感袭来,他忍不住仰头确认了下太阳是否还在头顶发光发热。
“阿歇?阿歇——”
冷静。
要冷静。不要太早绝望——未尝不是没有其他可能。
为什么他就能确定她现在没处在控制之中?她或许也是替人传声,替人行事。
说不定就是蒙景安想用“过去”摧垮他而已。
应该先退一步,重新好好想想这些事——
“今天很晚了。”他听见自己用干枯到极致的声音对海蒂说,“之后有空再拜访您吧,我就先走了。快回去吧。”
刚退一步他就被更紧地拉住了。“不要——阿歇不要走——你不跟我一起了吗?”
他一根一根掰开海蒂冒冒失失抓在自己腕上的手指,不再朝她看一眼,逃也似的扑进身后的房门,几乎是连滚带爬上到二楼。
“先生?”郑助理站在门厅里唤他,“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没事。”正说着他就撞歪了走廊边摆着的一只瓷花瓶。
“您的牛奶刚刚热好了。”
“我不要——”
他迈出两步又折回来,把花瓶扶起。
“那位小姐她似乎还对您有话说。”郑助理看向窗外。
他手一松。
花瓶这次没那么好运了,直接摔断了脖子。
“先生?”格外冗长的破碎声过后,郑助理再次开口。
“……叫个人上来收拾收拾。”
“好的。您确定要取消行程吗?我已经跟蹇先生确认过,他说会为您腾出时间。”
路歇的动作诡异地顿了顿。
“……我要安静一会儿……都别吵我了,都闭嘴——”
郑助理果真收敛了声息。
“阿歇——!”
听到这句远远带着哭腔的呼喊时他在台阶上趔趄了一下,随后不再犹豫,手脚并用地继续往这栋建筑物的更深处逃去。
身后一道又一道锁依次重重落下,在确信能够包裹他的壁障已经不能更多以后,他一头扎进柔软房间中央的床铺之中。
他用力把脸埋进蓬松的被子里,神经质地大张着口吸气,不知不觉就把那只那一晚过后就再没人用的枕头团在了怀里,仿佛下一秒就要跟它一同殉情似的,怎么也不肯撒手。
枕头上还残余着一丝清清冷冷的信息素味道。
许久之后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他在笑。笑声很刺耳。
无论路歇用什么捂住双耳想要与那笑声隔绝开来都是徒劳。
“不要笑了……”他像个疯子那般胡言乱语,“不要笑了,我不是……”
我不是在逃避。
笑声居然真的停了。那人冷冰冰地说:那就站起来,离开这里,去找蒙景安。
不……
快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条怕光的臭虫一样?
你的枪呢?你的刀呢?拿上它们,从这里走出去——
我好冷……
果然是臭虫啊。
……
听证会第二场结束得比所有媒体预估的都要早。
蹇予悯走出仲裁庭时,等在外面的记者压根没反应过来,和他身后的保安大眼瞪小眼了对视近乎半分钟。
他本人则像没看见这群人似的,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回过神的记者立刻围了过去:
“蹇先生——请问您为什么会选择亲自在第一场听证会上给出那份与军部人员存在不当资金往来的议员名单?据我们了解,名单上的人涵盖了讼方席上百分之八十的官员,您认为这么做会对您的仲裁结果有利吗?”
“是否可以这么说:您认为军部有干涉大选的嫌疑?”
“本场听证会的核心争议点也与此有关吗?”
“您是否方便透露……”
挡下一拨人,又有新的一拨人涌来。后排的麦克风几乎是被扔到他面前的。
“蹇先生请留步——!!”
“有人宣称您在给出名单后收到了死亡威胁,请问这是否属实?”
“梁议员认为您在‘混淆视听’、‘祸水东引’,您准备如何回应?”
“请您对中央区驻地与居民区交界处发生的骚乱做出评价——”
提到驻地边界骚乱的记者的眼镜已经在拥挤中不翼而飞。因此他也就没有看到,蹇予悯听见这个问题后朝他看了过来。
“你是《每日经济》的记者?”
alpha开口说话时现场离奇地安静了下来。
居然被问话了?
“是——是的!我想请问您——”
“让中央区陷入混乱,我不光不会这么做,还会尽我所能阻止某些人这么做。谁罔顾人伦法纪谋私取利,谁就该跪在英烈碑前做永世罪人。我们的法制不容任何人亵渎。”
在场的记者居然都被他的严肃语气和周正气度震慑住了,目送着他走出一大截才回过味:
就这样?
这回答……实质上还是什么也没说。
有几家媒体不甘心,使尽浑身解数潜进泊车场,准备在蹇予悯上车之前再堵他一回。
然而在他们之后到的是乌压压一大片人,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这……怎么办?现在过去看看?”
“全部都过去?万一是故意引开记者的呢,去几家留几家呗。”
“也不是不行,那谁去谁留?”
“要闻的那个年轻人过去看看吧,还有明察周报的小赵,你也去——”
有人不乐意,“你就知道把年轻没资历的当枪使啊?”
“得了得了,那我们几个老的去行了吧?你们几个年轻的去他车那边等着。”
“走走走……”
几个年轻人很快摸到了揽胜不远处——仲裁庭这几天在抢修电路,备用电全用在其他地方,因此泊车场在大白天也黑黢黢的。
“我没看错吧,他车门好像没关严实?”其中一人在邻车的引擎盖边探出头,观察片刻后道。
“什么?那他车上有司机吗?”
“没有。司机会不会跟他在一起,等会儿才过来?”
年纪最小的是个女性omega。她挠挠下巴,“有可能。要不……我们直接去车上等着?”
“可以啊!”beta记者一拍大腿。
“这违法吧……”
“最多行政处罚而已,罚金也才两百块。要是拿到独家,这还不如奖金税的十分之一呢。”beta摩拳擦掌,“我去副驾驶!后座给你们。”
“诶——”说违法的女性beta还想拦他们。
beta胸前套着塑封的记者证磕在车窗上,发出一道极其轻微的“啪嗒”声。也就是这道声音遮去了另外一道微弱的声音。
只有离得稍远的女性beta才来得及清楚自己的死因。
——打开门的一瞬间,汽车爆炸了。
……
“次啦——”
衣柜被无比粗暴地拉开。路歇像根破毛巾一样挂在柜门扶手上,艰难地弯下腰,喘着粗气举着钥匙往放领结的抽屉旁边的某个锁眼里胡乱一捅。
再一拧,锁孔纹丝不动。
给它一拳也没用。
靠着柜门的肩膀一点点向下滑去。最后他跪在地板上,双臂举到与眼齐平的地方,又折腾了十多分钟才终于把那个暗格打开。
他伸手进去虚摸了两把,指头勾着pr的扳机把枪柄提起来,握在掌心里,然后上膛。
这才对嘛,臭虫。现在出门,找到蒙景安,杀了他。
现在吗?
现在。
他听从脑海里的指令走到窗边。
……等一下。他疾步冲回衣柜之前。
外面太冷了,他需要外套。
挂在这里的外套只有一件。那不是他的,但是没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又死了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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