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6
隆冬时节的清晨,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墨色的夜沉重得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初蘅跟着少年一路走出了医院,“你要去哪里?”
听见她的声音,季褚恍惚了一下。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哑声道:“别跟着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认识了这么久,季褚从来都是意气风发、恣意张扬的,初蘅还从没有见过他这幅模样。
他额头上被皮带扣砸出来的那几道带血的伤口此刻已经结了血痂,暗红色的伤口蜿蜒在原本白净的脸庞上,看着尤其可怖。
而此刻失魂落魄的少年,因为长时间的跪着,此刻脚下也是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他身上穿得那样单薄,这么寒冷的大冬天,放着他一个人乱跑肯定是要出事的。
初蘅心中着急,抬脚就要跟上去。
一旁宋家的老管家赶紧拦住了她:“蘅蘅小姐,您自己的身体要紧。”
顿了顿,老管家又道:“您有哮喘……现在外面太冷了。”
听见“哮喘”这两个字,初蘅愣了愣,抬头愣愣地看向面前的老管家。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咀嚼方才在医院里,老管家那句话的意思——“您才是宋家的孙女”。
那么就是说……宋莹根本就不是宋引的妹妹。
她才是宋引的妹妹,初逸姑姑的女儿。
初蘅站在原地,眼珠子缓慢地转了转。
初逸姑姑去世的时候,她和宋莹都已经有三岁大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像是婴儿一样被抱错,初逸姑姑虽然已经去世了,可林素芬难道会不认得自己三岁的女儿么?
唯一的可能便是,在舅舅去世后,林素芬蓄意将她和自己的女儿掉包了。
这个荒唐的可能性,就像一把钥匙,在一瞬间就解开了初蘅过去十几年记忆中那些谜团、困惑和不甘。
世界上怎么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童年时的初蘅曾经不止一次这样问过自己。
现在初蘅明白了,她遇到的是一个比寻常人还要更爱自己孩子的母亲,爱得成了疯,爱得成了魔。
所以连带着她也成了这深沉母爱下的炮灰。
初蘅转头看向身旁的老管家,轻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DNA鉴定报告,昨天才拿到结果的……宋老先生让我来接您的。”
初蘅看着面前的老管家,然后缓慢出声道:“我有哮喘,你也知道?”
老管家点了点头,“蘅蘅小姐,您从小就有哮喘,大少爷他都记得的。之前……”
大概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宋莹,老管家只能含糊用“那位”来代称——
“之前那位刚回家的时候,大少爷叮嘱了我们,家里千万不能出现会让哮喘患者过敏的东西。”
当然,现在找到了正牌大小姐,老管家也没力气再去想之前的那个冒牌货到底是不是装的了?
初蘅慢慢握紧了拳。
她想起昨天晚上时,她对玫瑰花粉过敏时褚阿姨的反应。
那时褚阿姨说的是“怎么你也——”,然后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初蘅原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可现在回忆起来,却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褚阿姨那个时候想说的,应该是“怎么你也有哮喘”吧?
初蘅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很可怕的猜测,可怕到她几乎不敢再往深处想。
下一秒,她又朝方才季褚远去的方向看去。
少年越走越远,身影就快要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初蘅推了一把面前的老管家,然后指了指季褚走远的方向,道:“跟着他,然后打电话叫宋引来。”
这两人是最好的哥们儿,这时候能有宋引陪着,也许他比其他人更安慰得了他。
老管家一头雾水,下意识便应了下来,“好……我跟着季少爷,您先回家休息吧。”
初蘅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着,对老管家的话恍若未闻,只是继续问:“我的事情,宋引知道吗?”
老管家摇头,“不,他不知道。”
老爷子现在对大少爷生气得很,已经好几天都懒得搭理大少爷了,这种事必然也还没告诉大少爷。
他猜测,大概要等将蘅蘅小姐接回家去,老爷子才会开始收拾那个冒牌货母女。
听见他的话,初蘅点了点头,“别和他说,让他先守着季褚。”
宋家的车子就停在街角处,初蘅一路小跑过去,拉开车门坐上车。
原本正在打着瞌睡的司机惊醒,从后视镜里看见初蘅的脸,他立刻打起精神来:“蘅蘅小姐,我送您回家。”
初蘅摇头,“去季家,快点开。”
虽然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可毕竟所有人都在医院里折腾了整整一天,这会儿又已经是清晨了,是以季家的别墅院子里一片静悄悄的,其他人都回房间了。
或许这又是一个不眠夜。
此时此刻家里的主人家都不在,唯有张姨一个人在别墅主楼里,此刻她正在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流泪。
她对初蘅刻薄势利是真,可对这个家、对褚晓的感情也是真。
除了害怕季先生迁怒于自己之外,张姨此刻更多的还是伤心和后悔。
太太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都怪她,她当时不应该发短信的,如果太太接了电话,她在电话里好好的说、慢慢的说,怎么也不可能刺激得太太心脏病发的。
初蘅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踏进大门,直接将别墅一楼的吊顶大灯打开了。
张姨一惊,抬头看见是她,沙哑着声音道:“你来干什么?”
初蘅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把今天的监控给我。”
她这样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张姨一时间也被搞糊涂了,只是道:“你要监控干什么?季先生已经看过监控了。”
初蘅皱了皱眉,很不耐烦的样子,“是季老爷子要,他让我回来拿的。怎么,是要他亲自回来找你要监控吗?”
见她说话这么不客气,显然是有人撑腰。
虽说先前管家说先别把这事通知家里的长辈,这会儿也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知道了,但张姨一时间也不敢再说什么,擦了擦眼睛,然后便站起身来去监控室了。
见张姨起身去了监控室,初蘅又往餐厅的方向走。
褚阿姨发病的时候,就是在这里。
家里上上下下忙成了一团,并没有人来收拾餐桌上的一片狼藉。
餐桌上摆着的那一大束玫瑰花已经微微地蔫了,初蘅屏息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这果然是那天晚上在褚阿姨的卧室外,引得她哮喘发作的玫瑰花。
到了这一刻,初蘅终于能够确定,她之前心底的那个猜测,很可能是真的。
既然前一天晚上,褚阿姨已经知道了玫瑰花粉会让哮喘患者过敏,那她为什么还要把玫瑰花从楼上搬下来?尤其是在还有宋莹在场的时候。
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发现了她的哮喘,褚阿姨生了疑心,所以特意将宋莹叫到家里来试探一番。
后来就……
可这个猜测也并没有让初蘅好受半分。
她的一颗心如坠冰窟,生出了越来越深的凉意。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张姨。
她将拷贝好的监控视频拿了出来,递给初蘅。
初蘅接过,放进口袋里,然后又拿出刚才问司机要的手机,对着餐桌这一片区域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又转头对张姨道:“老爷子说让人把这里看好,这里的东西也不可以乱动,他下午的时候要过来看。”
张姨赶紧点点头,“好,我就守在这里。”
***
出了季家别墅的大门,初蘅便直接让司机将车子一路往宋家大宅开。
这会儿才七点不到,又是临近年关,马路上空空荡荡的,不过二十几分钟,车子便停在了宋家大宅外面。
司机知道坐在后座上的这位才是家里真正的大小姐,这会儿也十分殷勤热络,生怕她不好意思进去,当下便道:“蘅蘅小姐,我带您去老爷子的书房吧。”
他给宋老爷子当了好几年的司机,知道老爷子明天五点雷打不动的就起床了,这会儿人肯定是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呢。
初蘅推门下车,倒是没有半点怯场的意思,只是问:“宋莹在哪里?我找她。”
有些事情拖延不得,只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再拖下去,她想要知道的真相也许就永远都问不出来了。
这却是难倒了司机,他平时都是帮老爷子跑腿,家里其他人住在哪间房间他是不清楚的。
更何况……先前的这位莹莹小姐,如今被老爷子怎么处置,他是一概不清楚的。
没等司机说话,便有一个人从大宅里走了出来,高声问外面的人:“是大少爷吗?”
说话的人是司阿姨。
她一大早起来给大少爷做早餐,本以为他怎么也要等到八点过后才起床的,可不知是谁打来了一通电话,结果大少爷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便从楼上冲下去了,她叫都叫不住。
这会儿听见动静,司阿姨还以为是大少爷去而复返,却没想到看见了一张陌生脸孔。
一看见初蘅这张与生母过分相似的脸,司阿姨便愣住了:“你——”
初蘅却没空理会她的反应,只是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问:“宋莹在哪里?”
司阿姨被搞懵了,她指了指大宅的方向,“在二楼。”
初蘅依旧紧抓着她的胳膊,“带我去。”
***
宋莹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她睡不着。
在医院门口遇见家里的管家、他对自己说出那番话之后,宋莹惊惶慌乱极了。
他们来接初蘅回家,就是说……他们已经发现了她不是宋家的人。
他们是怎么发现的呢?
不可能是褚阿姨告诉他们的,那么……就是他们自己发现的。
宋莹害怕,可在害怕之余,心里又难受极了。
如果她的身世注定要被发现的话,为什么不能早一天发现呢?
如果能够早一天发现的话,是不是她也不必被卷入这样恶心的秘密中去,不必目睹着褚阿姨在她眼前活生生地……
想着想着,站在寒风中的宋莹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的司机终于来接她,态度还是和从前一样,依旧毕恭毕敬地称呼她“莹莹小姐”。
宋莹不敢去想这背后的缘由,更不敢去想关于她身世的巨大谎言会在何时被戳破,一回到了家便像只鸵鸟似的回了自己房间。
显而易见,在这个家里,季家白天发生的一切还无人知晓,而她的身世,似乎还也还没有太多人知道——起码来敲门问她要不要吃夜宵的哥哥还是不知道的。
宋莹想,就算明天她就要被赶出宋家的家门,可在此刻,她也只想好好躲在这个房间里睡一觉。
可是她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宋莹的眼前便是林素芬将那个药瓶从褚阿姨手中夺走的画面。
宋莹突然就开始怨恨林素芬了。
怨恨她从小就骗自己,让她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一直活得小心翼翼步履维艰;怨恨她为了一己私欲,将初蘅留在了家里——让她从小活在初蘅的光环之下,养成了这样怯懦阴暗的性子;更怨恨她当着自己的面,对褚阿姨做出了那样的事情,逼迫她承受这么沉重的道德审判。
宋莹哭了整整一夜。
她甚至开始怨恨宋家的所有人,既然他们迟早要发现她的身世,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发现?
哪怕早一天将她扫地出门,褚阿姨也不会出事啊。
房门突然“哐”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宋莹大骇,慌忙从床上坐起来,眼睛是肿的,脸上的泪痕斑驳。
下一秒,她便看见初蘅推开门走了进来。
一进她的房间,初蘅便转身锁上了房门。
宋莹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你……你要干什么?”
初蘅走到宋莹的床前,然后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冷声道:“林素芬已经被警察控制起来了,你呢?还打算一直装无辜吗?”
宋莹蓦地瞪大了眼睛,低呼出声:“舅妈她——”
初蘅手上微微用力,扯着她的头发又将她拉近了自己几分,她冷笑道:“很惊讶吗?你们做的那些事情,以为没人发现得了?”
宋莹忍着头皮上传来的剧痛,目光躲闪,“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初蘅扯着宋莹的头发迫使她不得不抬起脸来,紧接着便面无表情地甩了她一个耳光,“还装?”
她并不知道事发的时候褚阿姨到底和林素芬母女说了些什么话,因此只能继来诈宋莹。
毕竟从她这里问出点话来,比从林素芬那里容易多了。
初蘅掐着宋莹的下巴,反问道:“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宋莹,你知道褚阿姨为什么要叫你去她家里吗?你知道昨天你们聊天的时候,餐桌上摆了一束玫瑰花吗?”
“那束玫瑰花没有处理过花粉,可是你,为什么对它毫无反应?”
她看着宋莹的脸,语气里满是嘲弄:“林素芬给你安排的身份,不应该是和我一样有哮喘吗?不然你以为,褚阿姨是怎么发现你的身份的?”
原来是这样……宋莹的眼神慌乱。
她到底有没有哮喘,这事能骗别人,却骗不了和她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初蘅。
宋莹知道自己的身世根本瞒不了,当下便结结巴巴道:“我、我是骗了人……可褚阿姨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她就收到那条短信……然、然后发病了。”
听见她这一番话,初蘅抬手又扇了她一个耳光,“宋莹,你怎么还在死鸭子嘴硬?褚阿姨用玫瑰花粉来试探你有没有哮喘这件事,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的?”
她看着面前的宋莹,目光嘲弄,像是在看一个可怜虫,“你和林素芬可能都不知道,褚阿姨有记日记的习惯。季褚过生日那天晚上,家里的花全都没来得及处理花粉……她就是那天晚上开始怀疑你,所以第二天才会让你来家里。”
顿了好几秒,初蘅又继续道:“你知道褚阿姨的日记里还写了什么吗?季褚那天晚上过的就是十六岁生日,满十六岁他刚好可以去参加体检,他知道他爸爸不会同意,所以那天晚上就让褚阿姨帮忙瞒着他爸爸了……她知道季褚去体检所以气得心脏病发?你们母女俩怎么这么能编?”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宋莹,眸光森冷:“所以,褚阿姨揭穿了你的身世之后,你们母女俩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到了此时此刻,宋莹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终于被那本并不存在的日记本击溃。
她哆嗦着泪流满面,然后道:“我、我没有对褚阿姨做什么,我想让舅妈把药给她,可舅妈根本就不听我的……”
宋莹不断呜咽着:“我真的很后悔没有拦住她……我真的很后悔……”
初蘅松开了宋莹,眼中也有热泪落了下来。
……原来事实竟然是真的如此不堪。
初蘅飞快地抬手抹去眼泪,然后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按下了屏幕上的“停止录音”的按钮。
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来的事情需要季正诚去做了。
走出房间,她给宋引打电话,问:“季褚呢?他现在在哪里?”
她必须现在就告诉他,他妈妈不是被他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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