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春锦又做梦了,梦里春色缱绻。等醒来时,一身的衣衫都湿透了。
丫鬟莲儿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她仍旧不敢直视齐春锦。齐春锦是齐家二房的独女,自幼就生得美貌。别家姑娘还没长开的时候,她的五官就已经生得娇艳欲滴了。而随着年岁渐长,身段也日渐玲珑。
她身上的衣衫被汗湿透之后,便紧紧贴住了身躯。
莲儿多看上一眼,都觉得鼻间痒痒。
莲儿忙将人扶起来沐浴、更衣。等她给齐春锦梳好发髻,外面天才刚亮。
齐春锦坐在镜子前,明明生得一副娇媚妍丽的容貌,却偏偏摆出娇气柔软、低眉顺目的模样来,道:“是今日启程吗?”
莲儿应声:“正是呢。”
齐春锦面上一下便涌现了闷闷不乐之色。
她的父母是齐家二房,嫡出,但却从来不得宠。
大房为独霸家产,早早寻了借口,将二房赶出了京城。可上个月,京里却突然来了信儿,说是大房老爷,也就是她的大伯,在朝堂上不知何故得了摄政王一通斥骂,之后更是贬了他的官。大伯归家后,就此一病不起,已经于三月前去了。
大房来信,为的便是请二房回去主持家中事务,免得家财被族中分走。
齐春锦到底年纪小,心中还堵着气,心想着,当年既然用尽手段将他们赶走,如今怎么还有脸叫他们回去?
何况再想起离京前几日发生的事,齐春锦便更是拖拖拉拉不想归京了。
那时大房两个姐姐捉弄她,害她在周家宴上闹了好大一场笑话,走时恨不得把耳朵都扎起来,这样便听不见旁人的讽刺讥笑了。
现在却又要巴巴地回去,还不知要被如何嘲弄呢。
“锦儿。”母亲王氏的声音渐渐近了。她跨进门来,问:“可收拾好了?”
齐春锦再不愿,也只得点了点头。
一行人匆匆用过了早膳,便立即上了路。
从定州到京城,要走上足足两个多月。
齐诚和王氏到底心疼女儿,一路上走得慢慢悠悠,却是花了三个月的功夫才走到京城。
兴许是路途上颠簸,睡也睡不大好,齐春锦做梦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了。
回回醒来,她都神色郁郁,王氏只当她还惦记着几年前周家宴上的事,只好每日哄一哄她,又许了新布匹,又许了新首饰,还道要亲手给她做上半个月的莲子羹。
等到了京城,齐春锦面上这才有了点笑意。
马车在齐家门口停住。
大门上还挂着白绸,扎着白灯笼。一名身着缟色比甲的妇人,鬓边簪几朵白色绢花,眉眼柔和、落落大方地立在门边。身后跟着许多丫鬟婆子。
那是大房老爷齐正的正妻,林氏。
齐诚抬头望了一眼门上牌匾,眸光顿时黯淡了几分。
他同大哥年幼时也是感情极好的,只是各自娶妻后,便渐行渐远了。尤其大哥嘴皮子伶俐,最得府中老夫人的看重。他又是个榆木脑袋,三两句话便要惹母亲生气。之后兄弟关系就更冷淡了。却不成想再回来时,大哥人已经没了。
齐诚指着大门后的盆景,道:“锦儿可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将那盆景的叶子给拔秃了。还是你爹爹给你顶的罪。”
齐春锦张大了嘴。
她从前有这样顽皮?
说话间,他们拾级而上。
林氏迎上来,一把攥住了齐春锦的手,道:“锦儿长大了。”说罢,露出满面慈爱与惆怅之色,她抬手抹了抹泪,道:“可怜我家语芙、语柳,如今刚一及笄,便没了父亲。”
齐春锦的嘴张得更大了些。
她长大了同大伯没了,二者有什么干系?
这是不是便是娘口中,当不得家,成日只会哭天抹泪、扮委屈的女子啊?
王氏牵着齐春锦走在后头,齐诚与林氏走在前头。
一路便是林氏低泣诉来这些日子,吃了多少的苦,流了多少的泪。齐语芙、齐语柳没了父亲如何可怜。族中人,还有京中其余的人,如何欺负齐家云云……
齐春锦直听得昏昏欲睡。
齐正没了,齐家老夫人也跟着病重了,如今缠绵病榻,有时清醒,有时不清醒。
林氏很快领着他们去见了老夫人。
几年前那指着齐春锦鼻子骂“顽劣不堪”的老太太,如今却是握住了齐诚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若是为娘哪日咽了气,你要好生照管你哥哥的两个女儿。”
齐春锦听了心下不大高兴。
爹爹照顾她一个都来不及呢。
老太太眼珠子转了转,目光又落到了王氏的身上,她流着泪,用嘶哑苍老的声音道:“如今咱们家中,竟然再没有出过一个男丁。为人妻者,不可善妒。若是生不下男孩,也该为夫君考量。纳妾收通房,左右只要能延续齐家香火,便是好的。将来若有多的男孩子,也该过继一个到大房,免得将来你们大哥在黄泉下,连个给烧钱的儿子都没有,家产也要被分薄得一干二净。”
齐春锦忍不住勾了勾母亲的掌心。
王氏却是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只垂着头低低应道:“媳妇省得。”
老太太满了意,便抓着齐诚,断断续续回忆起他小时候,她如何如何照料他的……
林氏转过身来,便要领她们下去歇息。
王氏也不推拒,淡淡应了。
林氏收拾出了他们原先住的静怡院,她柔柔地笑着道:“原先二老爷与弟妹便是住在这里的,我想着换到别的地方恐怕不大适应。”
王氏淡淡笑着应付了她几句,就领着齐春锦去歇息了。
齐春锦这天倒是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起来,刚梳洗完,便听见林氏在外面说话的声音。
林氏道:“我瞧锦儿年纪不小了,如今回了京,不久也是要及笄、相看人家的。也该多做几身新衣裳了。今儿特地叫了如意坊的人过来。语芙、语柳也一并陪着,给锦儿选一选料子、花色。”
齐春锦跨进门,便见一个拎着尺绳的妇人,身后还有几个丫头,怀中都抱着布匹。
她们应当就是如意坊的人了。
齐春锦目光一转,扫到了林氏,还有林氏身边的两个女孩子。
她们是一对双生姐妹,眉眼相似。都是柳叶眉、杏仁眼、鹅蛋脸,模样娇俏,一蹙眉的时候,还袭承了林氏三分的柔弱温婉。
只不过穿粉衫的眉间倨傲多些,穿鹅黄色衣衫的,眉眼还要柔和一些。
齐春锦看一眼便挪走了目光,闷声先给母亲王氏请了安,再是称呼林氏一声:“大伯娘。”
林氏笑了下,道:“锦儿可是离京时间太长,连姐姐也不认得了?这是你两个姐姐。”
齐春锦这才又抬眸看了她们一眼,道:“姐姐。”多的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齐语芙和齐语柳盯着齐春锦,恨不得将她那张脸扒下来给自己贴上才好。
几年前她们便知这个妹妹生得好。
可她们想着,去了定州那样的地方磋磨,没有锦衣玉食养着,就是珍珠也变作鱼目了。可谁晓得回京时,齐春锦不仅没变丑,反倒更美了。
二人见状自然憋得慌。
不多时,老夫人房里差人来请林氏和王氏去说话。
王氏便留了个嬷嬷在房中,随即跟着林氏走了。
房里转瞬安静下来,齐春锦不大想搭理她们,便只坐在桌前,慢吞吞地吃着早膳。
齐语芙掩唇道:“在定州时,二叔没有教过妹妹规矩吗?哪有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怠地起身,自个儿独自用早膳的道理?”
齐春锦对待那些个不想理会的人,便只一律应道:“哦。”
齐语芙气闷,便眼珠一转,笑了笑,毫不掩饰恶意地道:“你知道吗?过些日子,周家又要举宴。你娘刚带着你回京,势必是要出席的。”
齐春锦的动作僵了僵,但很快又低头继续乖乖吃早膳了。
不气不气。
生起气,肉包子都得少吃两个!为着不相干的人,多不划算啊!
齐语芙见怎么说她都不动,便朝齐语柳使个了眼色。
齐语柳慢吞吞站起身来,将如意坊的人叫到跟前,用手捻着布匹挑了起来:“……我瞧这几匹布,格外衬妹妹。不如就这些吧?妹妹你看呢?”
齐春锦抬头瞥了一眼。
她也瞧不出好坏。
齐语芙不耐地挥手道:“就这些吧,你们快退下,莫要打搅我们说话。自己去账房领银子就是。”
如意坊的人便也不多留,当即退下了。
齐语芙和齐语柳围着她又说了几句话,奈何齐春锦全程不搭理,她们也只好憋着气走了。
齐春锦吃饱了便自己从箱子里取书出来看。
这样的日子,一转眼便过了大半个月。
有齐诚常到榻前侍疾,老太太的身子骨倒是渐渐好转了。而府中事务也俱都压到了齐诚的身上,族中人到底是没再来说分家产的事。
中间齐春锦又做了好几回梦,都叫她死死压在心头,莫说与人提起了,就是回想半分她都不敢回想。
这日莲儿伺候着她起身。
齐语芙二人却是又到了她房里来,却原来是周家举宴便在今日了。
“我们将妹妹的新衣裳一并带过来了。”齐语芙笑着道。
她身边的丫鬟便立时将衣裳放在了桌案上。
王氏进门一瞧,却见桌上摆着的衣裳,绾色偏灰,老气横秋。上头不见纹绣、玉饰。再走近些一摸,却是经曲纬疏的葛布做的。唯有配的腰间系带是广绫,却也是前些年才时兴的料子了。
齐语芙还催促道:“妹妹快些换上,咱们该走了。”
王氏鼻子都快气歪了。
齐语柳这时候抬眸,不紧不慢地道:“听闻今日周家还宴请了摄政王,若是去得迟了,只怕咱们家的名声更要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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