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接到圣旨的孙传庭、卢象升挑选第一批返京军伍、礼部和顺天府忙碌着准备太子郊迎的仪式时,京师里发生了一起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但最后却是惊动了宫里的贵人。
李进忠所在的露布报捷百人小队,在小小的夸功仪式后,便由职方司郎中邱玉成陪同去了兵部衙门交接差事,在收到杨嗣昌等几位堂官的隆重接见、并领取了赏银后,这只百人小队便被安置在勇卫营的营地内,等待大军回返后再行安排职差。
为了方便这支先头小队的将士们在大战结束后给家中送报平安,或者将获赐的赏银财物寄递回家,兵部批准他们于五日内可以在京城中自由出入和采买,并特许他们通过日渐完善的邮传系统,把财物免费递送到家。
兵部上官这种浓浓人情味的举措受到了士卒们的热烈欢迎,包括麻敬天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连续结伙外出,根据自家的情况大肆采买,在两天内,每个人都是采购了大批的日常用品。
随后在兵部派来的书吏帮助下,每个人把自己的籍贯和姓名报上,几名书吏书认真写好详细地址后,雇了几辆四轮货车运到邮递所,再由他们与其他众多货物商品信件一起派送到各地。
就如同朱由检早就想到的那样,这些将官士卒除了从朝廷拿到了不少赏银外,很多人在这场大战中另有缴获和私藏,这一大笔丰厚的财物足可以让他们本人和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了。
忙碌了几天后,众人终于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在剩下的两天时间里,士卒们开始三五成群的在京师里闲逛起来。
李进忠在把手中的银子花掉大半后,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办完,于是他赶紧给麻敬天说明原委,而后通过兵部官员拿到了一份文书,在问清楚方向后,李进忠从车行雇了一辆载货用的敞篷四轮马车去到了北城的养济院。
李进忠是受已经战殁的表兄委托,替他去养济院领养一名孤儿,为他传宗接代的。
自从入伍之后,秦军这些乡党亲朋之间便有了一个承诺:战殁者若是无后,其他人要给死者寻找孤儿承继血统,以免绝后无人祭祀。
李进忠的表兄和他年龄相当,父母兄弟姐妹相继在战乱和饥荒中亡故,孤身一人的他随即和李进忠兄弟俩一起加入了秦军,但不幸的是,在关外与清军的大战中阵亡。
李进忠本打算等自己将来多生几个娃,然后过嗣一个给表兄承继后代的,但在这几天偶尔听到兵部派来的书吏们谈到,京城的养济院里有大批的孤儿,并且朝廷不禁领养,于是在忙完自家的事情后,他就决定,去养济院中领养一个,然后再委托邮递所送回老家,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自己二十好几了,婆姨还没影,不如直接给表兄找个现成的大儿子,表兄有朝廷赏赐的永业田和烧埋银,回到老家有老爹和自己的弟弟照看着,安安稳稳的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应是没有问题。
四轮马车在荷兰人参观过的养济院门口停了下来,李进忠下车跟车夫说等他一个时辰后,举步向院子门口行去。
值更的门房看到李进忠身穿的军服,心中诧异的同时赶忙上前问明对方来意,李进忠拿着兵部开具的文书给他,值更的门房请他稍待后,赶紧颠儿颠儿的跑着找上官汇报去了。
没过多长时间,一名身穿褐色长衫的中年人在门房的陪同下匆匆除了院门:“这位将军请了,小人是养济院管事信国成,奉上官命前来陪同将军观瞻鄙院,上官交代过了,只要有入将军眼目之孤儿,在办妥相关手续后即可由将军领走,将军,请!”
这名叫做信国成的管事笑着拱手向李进忠热情的打着招呼,一边肃手做出邀请的姿态,从未与地方官吏打过交道的李进忠慌忙向对方还礼,随后迈步进了院子。
养济院的主事在验看过兵部开具的文书后也是讶异了一下,随后便打发了信国成前来陪同,并吩咐下来,带这名前来领养的军将随意看看,只要对方相中了,办妥手续后让他领走就好。
有兵部的文书在,这事不会出什么差错。
令养济院的人惊奇的是,往常前来领养孤儿的都是民户,军队里有人领养还真是头一回。
“将军贵姓?为何要来领养孤儿?我看将军体貌雄健、正值壮年,难道。。。。?”
信国成当先引路,李进忠紧随在后,两人边走边开始交谈。
“某家姓李,是进京报捷才来的,某是为了阵亡的表兄来挑选子嗣,不是为了自家,某家常年征战在外,尚未成亲!”
看到信国成用暧昧不清的眼神侧头打量着自己,李进忠心里暗骂几句后摸了摸鼻子,把自己前来的目的说了出来。
“啊!原来是打建奴的勇士!失敬失敬!将军等人游街夸功时,鄙人未曾亲眼目睹,心中着实遗憾,这回有幸得见真容,实是荣幸之至!小人给将军行礼了!”
信国成听到李进忠的讲说后,顿时肃然起敬,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脸庄重地向着李进忠一揖倒地,行了一个大礼。
“不敢当不敢当!某当兵吃饷,为国尽忠是应当之事,当不得信管事这等大礼!”
李进忠赶忙回了同样的大礼,然后直起身子连连摆手道。
“当得当得!要是没有将军在关外与建奴拼命,哪有我等在京师坐享太平光景!不瞒将军,崇祯二年己巳之变时,嫁到顺义的家姐一家全都被建奴杀害!可怜我那外甥女,刚刚生了孩子回家坐满月,连同我那亲亲的小外孙就这样没了!”
信国成说到动情处,眼眶中不禁噙满了泪水,他抬起衣袖试了试眼角,再次对李进忠深施一礼:“小人感谢将军为家姐一家报仇雪恨!将军请受我一礼!”
李进忠慌忙伸手托住他,口中劝道:“信管事莫要难过了,这战乱年景,这种惨事谁也禁不住,额当年要不是从军,说不得也早就死在流贼刀下了。现下建奴流贼已是没了,这太平光景咱们好好活着就是了!”
“哎呀,这只顾着叙谈,都忘了将军所来之事,将军快请!”
信国成收拾好心情,带着李进忠继续前行,不一会功夫便来到一处宽敞的院落中。
时值午时末,孤儿们用过午食后都准备休憩,院中不见孩童们的身影,十几间屋子里偶尔有孩童嬉闹的声音传出。
“将军,这间院落里住着的皆是八岁一下孩童,小人来过无数次,见过不少灵巧康健的男童,将军可仔细观瞧,说不得就有中意的。”
李进忠点了点头,举步走向一间屋舍,之后靠近半开的花窗向里观瞧。
这间屋子里摆放着五六张上下两层的小床,一些半大小子正准备攀爬到上面一层躺下歇息,年纪更小的则是在下面的床位上躺了下来,一名身穿半旧襦裙的年轻女子正一边温声嘱咐着,一边张开手臂护佑着往上攀爬的孩子,一张秀丽的侧脸正好落入李进忠的眼中。
等到睡在上层的孩子们全都躺好,这名女子举步来到一张床前,侧身坐在下层床边,俯身轻声安抚着床上的一名幼童,片刻之后,那名孩童便进入到熟睡的状态。
这名女子轻轻起身,挨个查看所有孩童是不是已经入睡,并且随手给那些没有盖好薄被的孩童掖一下被角。
八月下旬的时节,京师的天气已经转凉,熟睡时不盖好就容易着凉。
她的所有动作都透着一股温柔和细致的味道,窗外的李进忠呆呆地看着她,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一幅画面,小时候自己将要入睡时,娘就是这般照看着一家兄弟几个,遗憾的是,娘没等到自己成器就早早亡故了。
等到仔细查看一遍,看到孩子们都已入睡,这名年轻女子轻舒一口气,慢慢转过身来,李进忠赫然发现,她那张秀丽的脸庞上,右眼蒙着一小块黑布,仅余的左眼中却是透露着一股柔情,整个人的神态并未因一只眼睛残障而充满失落和怨艾,反而是散发出了一种自信柔和的光辉。
“赵小娘子性子最是柔和细致,照看这间院中的几十个孩童也很是用心,颇得孩童们的喜爱,只可惜,因幼时风寒发热,烧坏了一只眼睛,以致都双十年华了,尚未出嫁,着实令人叹息!”
不知何时,信国成悄悄地来到李进忠的身旁,轻声开口解释着这名赵姓女子眼睛如何毁坏的,李进忠则是聚精会神地看着转过身来的赵小娘子,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将军,你所托之事尽可询问赵小娘子,她对这些孩童最是熟知不过,叫她给将军挑选一个最为恰当。”
说话间,赵小娘子已经发现了屋外的两人,于是她脚步轻快地步出屋门,反手轻轻掩上房门后对着信国成和李进忠福了一福:“信管事,这位壮士,不知二位所为何来?可有奴家效力之处?”
被赵小娘子话语惊醒的李进忠,不知为何,他那张黝黑的脸上瞬间变得通红一片,整个人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在手忙脚乱地还礼之后,目光仍旧是躲躲闪闪的看向了赵小娘子秀丽而怪异的面上。
“赵小娘子请了,这位乃是数日前进京报捷的李将军,此次是想替其阵亡的兄长找寻一名承嗣孩童。
我知你对这数十名孩童最是用心,故此带李将军前来,看看能不能从由你照看的这些孩童中找到合适者。”
信国成解释了一下带李进忠过来的原由,赵小娘子点头回应的同时,对李进忠投射过来的目光并未放在心上。
来到养济院两年了,接触的各色人等数不胜数,她对人们带有各种意味的目光早已经习以为常。
就在她刚要开口说话时,一旁地李进忠突然开口道:“信管事,赵。。赵小娘,某家忽地想起一事,须得尽快处置,某家先回一趟军营,用不了一个时辰某家就再回返此处,告辞了!”
李进忠言罢,不等信国成和赵小娘子回应,迈开大步一阵风是的向外行去,留下一脸愕然的二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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