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卫辉府汲县城内一个街口,六岁的妞妞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身上的单衣已经脏乱不堪,破烂的衣袖里,皮包着骨头的手臂已经没有了原先的肤色,头发如同一蓬乱草一般。
虽然已是仲春,太阳晒到身上暖洋洋的,但她却觉得冷如寒冬,浑身就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一双已经没有神采的眼睛望向南面,迷迷糊糊的想到:哥哥怎么还没回来呀?好冷啊,哥哥能抱着我就好了!就像娘亲那样搂着,好困啊,咦?娘,是你吗?娘!抱抱妞妞,俺冷,爹爹呢?娘,抱着妞妞吧,娘!你怎么又走了呀?
八岁的大牛全力跑着,双手紧紧的捂着胸口,怀里是半块硬硬的高粱饼子。
讨了半天,才有个好心的大婶给了他半块饼子。自己和妹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爹爹和娘亲都已经死了,大牛知道,他们是饿死的。
爹娘把最后一口饭都留给了他和妹妹,自己却拼命的吃观音土,最后肚子涨的鼓鼓的。
爹爹先死的,临死前那不甘又绝望的眼神大牛一辈子忘不了。
娘亲临死前,虽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还是拼尽全力把妹妹的手放到大牛的手里,充满期待的看着他。
大牛明白,娘亲是要他保护好妹妹。
大牛眼泪已经流干了,因为年龄小,没有力气挖个坑把爹娘埋掉,连年的大旱绝收,村里只有死人,活着的都逃难去了。
大牛和哭哑了嗓子的妹妹给爹娘磕了三个头,就带着她往几十里外的县城方向走。爹活着的时候告诉他,顺着唯一的路往东走就是县城。
跑了百余步,大牛就没力气了。两天没吃饭,浑身软的像面条,眼睛里也冒出了无数个星星。
大牛放慢脚步,慢慢的往前挪动脚步,妹妹还在等着吃饭呢。
半天功夫大牛终于挪到了妹妹身边,妞妞好像睡着了,大牛蹲下来,一只手掏出饼子,一只手摇动妹妹的身子:“妞妞,别睡了,看,哥哥手里拿的啥!”
妞妞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喊她,过了一会才听清是哥哥的声音,努力的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就像粘住了一样。
她想回应哥哥,但全身的力气好像全部消失了,她只想睡觉,睡着了就能看见爹娘了。
大牛看到妹妹没有醒过来,晃动她身体的手能感觉到妹妹在轻轻的颤抖。大牛放下饼子抱起妹妹的上身,妹妹身上滚烫滚烫的。
他知道妹妹病了,大牛的心一下子就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一般,疼的不行。他明白,这时候得病意味着什么。
大牛哭了,抱住妹妹哭的撕心裂肺,他觉得对不起爹娘,娘要他护着妹妹的,可妹妹就要死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到了大牛的耳朵里:“小弟弟,你怎么了?”
大牛泪眼模糊的抬头望去,一个身穿灰袍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前看着他。
大牛抽噎着道:“妹妹病了,要死了!”
年轻人俯身用手摸了一下妞妞滚烫的额头,皱眉道:“是风寒,死不了,得去找郎中。”
大牛欣喜的道:“真的死不了?”
年轻人笑道:“你要信我就跟着我,我带你妹妹去找郎中!”
大牛警惕的望着他,爹爹说过这个世上有拐子,把小孩拐去挖心掏肝。
年轻人看到大牛的神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
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块木牌冲他晃了晃道:“看见没?我是官府里的人,还骗你不成?坏人哪有这东西!”
大牛一听官府,警惕立刻变成了畏惧。
小时候村里有头牛病死了,官府来人查看,官差可凶了,里长那么厉害的人,在官差面前都不敢直起腰,还被官差抽了一鞭子呢。
年轻人温声道:“你爹娘在哪里?”
大牛低头回道:“俺爹娘都饿死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道:“走吧,先治好你妹妹,之后某带你去一个能吃饱穿暖的地方。”
大牛怀疑的看着他。
年轻人笑道:“某是官府的人,是贵人派某搜寻和你这般的孤儿,赶紧走,晚了你妹妹真会死掉的!”
大牛挣扎着站起来,想拖起妹妹,可他哪有力气了,年轻人又轻叹一声,弯腰抄起妞妞抱在怀里,起身疾步而去,大牛捡起半块饼子紧紧跟着。
当朱由检再次来到皇庄的时候,已经是崇祯九年的四月了。
田地里的小麦已经开始拔节结穗,经过一个冬季的追肥浇水,麦子长势良好,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铺满了大地,让人不禁对一个月后的丰收充满了期待。
经过大半年的持续投资,皇庄里的农户面貌已经焕然一新。庄里的男女老少都有活计做,收入也稳定提升。鸡鸭已经开始产蛋,产出的鸡蛋鸭蛋全部由皇家市价收购,然后送到勇卫营,供每日操练的士卒补充营养。
农户们手头有了钱就要购买针头线脑、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日用品,甚至有比较富裕的家庭,给自家女人购买胭脂水粉这等算是奢侈品的东西。
商人的嗅觉最为灵敏,从开始的小商贩上门贩卖,到现在开店经营,庄子的围墙外面已经慢慢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市场。
因为皇庄的示范效应,周围各个权贵的庄子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下调佃租,原先的十七大部分都降到十五,农户们却也是感恩戴德了,终于可以吃一顿饱饭了,虽然是粗粮,这也是以前做梦想不到的。
朱由检却已经准备夏粮收获的时候,把佃租降到十三了,估计那些权贵们暗地里不知有多少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了。
庄墙修建的时候,朱由检特意嘱咐向外扩大不少。原先的农户家成了庄子的最里面,外围建了一排排土木结构的新房子,房屋之间都是紧紧挨在一起,这是朱由检根据后世六七十年代集体宿舍的模板规划的。
对于处于死亡边缘的老弱妇孺来讲,有个安身之处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哪还有什么别的要求。这样的房屋能够节省大量的空间,将来如果有人发达了,那就再另找地方自己盖房子就行。
这里住着的都是陕西河南一带遭受旱灾后逃难的妇孺。至于老人,一个没有。大灾之下,绝大部分老人为了给自家孩子省下一口粮食,选择了吃树根,树皮,最后啥都吃没了,只能吃观音土,结果可想而知。
大部分青壮选择了带着全家加入到了流贼的队伍中去,家中没有青壮男人的妇孺则被收留到了这里。
救助大牛和妞妞的那个年轻人是锦衣校尉王安成。锦衣卫奉皇命出京收拢妇孺,王安成是其中一员。妞妞病好以后,王安成带着大牛和妞妞以及另外二十多个孤儿回到了京师,然后大牛他们便被安置到了皇庄。王安成因功被提拔为小旗后,又一次出京完成同样的任务去了。
大牛和妹妹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孤儿。考虑到妞妞是女孩子,分房子的庄头特意安排了一个套间给他们。两个房间各有一张简单的木板床,都有崭新的被褥铺盖。大牛住外间,里屋归妞妞。
所有来到皇庄的妇孺第一件事就是强制洗澡,她们脱下来的旧衣服被点火焚烧后掩埋,以防传染疫病。
村子里盖了两所澡堂子,男澡堂里有大大的浴池,里面蓄满滚烫的热水。女浴池则是一个个木板隔开的单间,里面放着大大的木桶和澡豆,为了照顾像妞妞一样的小女孩,女浴室还特意分派了几个妇人给小孩子搓洗。
洗刷一新的大牛和妞妞们,都会领到崭新的衣袍和鞋子,这都是按照朱由检的要求做好的,因为收容难民的缘故,制作军服的作坊专门分出一些女人给他们缝制衣物。
已经痊愈了的妞妞洗完澡穿上新衣服,开心的不得了。蹦蹦跳跳的回到屋子里,来到里屋自己的床前,妞妞脱下新鞋子,爬上了铺着褥子的床上,在床上蹦了几下,忽然怔住了。她慢慢躺下,用被子紧紧的裹住了自己,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爹爹和娘亲不知道在地底下有没有新被子盖。
朱由检牵着朱媺娖小手,悠闲的在庄外的市场逛着。
朱媺娖手拿着一只糖葫芦,一边吃一边到处打量。她和朱慈烺一样,生存范围仅限于乾清宫周围,天天面对的就是宫女和太监,外面的一切对于她都是新奇无比。
比如手里的糖葫芦,红红的果子外面裹着炒的焦黄的糖,酸酸甜甜的味道让她开心极了。
朱慈烺对于小女孩喜欢的东西非常排斥,虽然心里很想尝尝,但对妹妹递过来的糖葫芦却严词拒绝,然后偷偷嘱咐跟着的侍卫多买几只,回京以后给二丫送去。跟二丫只接触过一次,但朱慈烺却一直惦记着她。
朱由检对儿子的小把戏置之一笑,对警惕的观察四周情况的程千里身边笑道:“老程啊,你又不是头一次陪我出来,别那么紧张,我问你,有什么梦想?”
程千里愣了一下,搔了搔头皮回道:“启禀黄老爷,卑下睡觉从不做梦的。”
朱由检怒道:“笨蛋,我是问你的志向,是志向!懂不懂?!”
朱媺娖努力的咽下一口糖葫芦,插言道:“父皇,媺娖和老程一样,睡觉也不做梦的!”
程千里陪着笑脸道:“卑下懂得懂得,卑下的志向就是好好护卫黄老爷一家的安全!”
朱由检没搭理他,蹲下身子抱起朱媺娖,小声说道:“媺娖,父皇怎么教你的?在外面不要叫父皇,要叫爹爹,记住了没?再喊错了,以后不带你出来了!”
朱媺娖虽然不明白为何不能叫父皇,但还是拼命的点头表示记住了。朱由检哈哈笑了起来,朱慈烺在后面撇了撇嘴,对朱媺娖的幼稚表示很无语。
崇祯抱着女儿边走边说道:“老程啊,我是觉得你正当壮年,一身好武艺,整天跟着我有些屈才了,所以才问问你。你倒好,不跟我说实话。哪个男人不想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你是我信任的人,心里有啥想法尽管告诉我就是。”
程千里郑重的道:“回黄老爷,卑下学的是马下功夫,上了战阵就不顶用了。说心里话,跟在黄老爷身边护卫,卑下心底感到非常的荣耀,家中妻儿也以卑下是锦衣卫而骄傲。卑下数代锦衣出身,但从未有人做黄老爷的贴身护卫,卑下这辈子不想再起变化,等儿子长大,卑下也会让他入卫所为黄老爷家效力!”
朱由检停住脚步,侧身注视着程千里道:“只要大明在,我不会亏待你这样为大明效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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