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宫匆匆返回前堂,将两份报纸交给众人传阅。
毛玠看完报纸,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沉默不语。陈宫向前凑了凑。“公孝以为如何?”
毛玠看了他一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吴王不愧是不学有术,深通易道,如今羽翼已成,扶摇直上可期。”
陈宫一声轻叹。“公孝,你我都看错了,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早知如此,又怎么能让兖州百姓逃到豫州,如今反成了他的本钱。”
毛玠心中微动,抚须不语。陈宫一向自负,从来不肯服软,如今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虽说遗憾的味道更多,毕竟承认了技不如人。尤其是孙策并非以急智胜,而是缓缓图之,就在陈宫眼皮子底下用功夫,这才是让陈宫最无语的地方。
可是谁又能想到读书人与百工结合,居然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织布机、大海船,抛石机、军械,新纸、印书坊,一件接着一件的冒出来,大部分人只看到这背后的商机和利益,没想到最后却被孙策整合成了一个解决土地兼并的基础。
如今孙策从工商上赚到了大量的钱,他可以轻松的实现减赋,即使是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也毋须横征暴敛。他对百姓的宽厚让他得到了更多,面对兖州可能的进攻,他甚至不需要出动中军,直接用豫州本地的兵力就能解决问题。有恒产者有恒心,当百姓要保护自己的土地,而又有能力保护时,这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力量。
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好大一盘棋,就连陈宫这样的智士都没能一下子看破。等他看破时,孙策大势已成,就算兖州想追也追不上了。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法追。就劫掠世家土地这一项,他们就无法做到。
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地方。
毛玠思索良久,还是无计可施。“公台,奈何?”
陈宫苦笑。“当务之急,还是避免战事。豫州还好说,吴王所谋者大,不在乎兖州的得失,只要兖州不助纣为虐,想必不会主动进攻。袁谭则不然,他尽起二十万大军,胜负在此一决,前进或有一线生机,后退必死无疑,兖州若不肯为前驱,必为其所噬。向吴王求援是不可能的,只能依靠兖州自身的力量坚守。待来年春水暴涨,黄河复流,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王彧说道:“以兖州的力量坚守,能行吗?从离狐到仓亭十几个渡津,我们防守的兵力都不够。”
陈宫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那你希望兖州世家的首级沿着官道挂一路吗?”
王彧想起袁绍官渡败亡后,豫州世家被清洗,首级挂了官道一路的情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现在想来,孙策那么干就是要警告兖州世家,只可惜他们都没意识到,或者说装没意识到。
说话的功夫,堂上的人传阅完了报纸,一个个面如死灰,鸦雀无声。荀谌的文章让他们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兖豫一体,孙策之所以一直没有对兖州下手,只是希望兖州作为缓冲,避免与袁谭正面冲突。如果兖州决定倒向袁谭,缓冲的作用消失,孙策绝不会让兖州继续保持当前的独立。从豫州的最南端到兖州的最北端不过千里,孙策如果想借此机会吞并兖州,兖州绝无幸免之理。
要想继续保持眼前的超然位置,必须证明兖州还有充当缓冲的资格。
陈宫决定休会,他要仔细考虑一下方案。
众人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他们都知道陈宫有智谋,但陈宫的智谋来自长时间的思考,绝不是坐那儿拍拍脑袋就能想得出来的。他们就算着急,也只能等着。
得知陈宫休会长考,曹昂笑了笑,继续教夏侯霸、夏侯称练武。他对这两个少年说道:“好好练武,认真学习兵法,将来一定会有用武之地。”
——
青城山,天师观。
曹操持刀立在庭中,一时出神,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到曹操身边站定。曹操转头一看,原来是族子曹休,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文烈,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曹休摇摇头。“治头大祭酒说,戏祭酒身体太弱,须静养,不宜见客操劳。”
曹操一声长叹。“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形势紧急,不得不见。大战在即,益州疲弊,我也是没办法了。”他转身向里走去。曹休连忙紧紧跟上。来到侧院,有两个道士守着门,正准备上前阻拦,一看曹操手中明晃晃的长刀,再看看曹操阴沉如水的眼神,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躬身施礼。
曹操昂然而过,直入庭中,正看到戏志才在两个侍者的搀扶下从室中走出,卢夫人和王稚站在一旁,眼神无奈。曹操还刀入鞘,快步迎了上去,双手扶住戏志才。
“志才,你怎么样?”
戏志才摇摇头。“心里放不下。早知如此,还不如在成都。连累使君来回奔波,死罪,死罪。”
曹操连忙安慰了戏志才几句,扶着他在堂上入座,戏志才指了指阶下,示意坐在有阳光照到的台阶上。曹操见状,立刻命曹休在台阶上铺上坐褥,摆好凭几,这才扶着戏志才上前坐下。戏志才穿得很多,但脸色依然青白,手也没有一丝热气,闭着眼睛在太阳下面晒了好一阵子才稍微暖和些。
“说吧,什么情况。”戏志才睁开眼睛,轻声说道。
曹操向曹休使了个眼色,曹休上前施礼。戏志才看了他一眼,眉心微微一蹙。他早就认识曹休,但他对曹休评价不高,觉得他不如曹真,更不如曹纯。只是曹纯战死,曹真又不能独当一面,曹休就充当了豹骑司马,与曹真一起宿卫。现在曹操让曹休汇报军情,这是要重点培养的意思了。
“兖州的情况如何?”戏志才耷拉下了眼皮。
“哦,不太好。”曹操见戏志才神情不高,知道他对曹休不满意,不动声色的挥了挥手,示意曹休退下,亲自回答戏志才的问题。曹休很难堪,虽不敢发作,对戏志才的印象却又恶了三分。
曹操将兖州的情况说了一下,连同法正、辛评等人的分析。袁谭尽起二十万大军,要配合朝廷作战,攻取青州。从各种因素来看,他可能不会局限于取青州,还有可能迫兖州就范,转身攻击豫州。兖州荒残,这些年虽然有所恢复,但人口被豫州汲走,大部分良田抛荒,无人耕种,短时间内很难真正恢复实力。面对袁谭的二十万大军,曹昂讨价还价的可能很小。兖州世家又不愿意交出手中的土地,支持孙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想而知,曹昂除了向袁谭称臣之外,似乎只有隐退了。没有了兖州世家的支持,就凭手里那三千人,曹昂就算向孙策称臣也不可能再控制一州,最多只是一个偏将,还不如隐退自保。
“何不让子修来益州?”戏志才用拳头挡着嘴,轻咳了两声。
“来益州?”曹操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戏志才话中有话。“志才觉得朝廷有中兴的机会?”
“朝廷能不能成功,我不太清楚,但益州有机会,我还是有把握的。”
戏志才话音未落,曹休便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即又意识到这个情绪不对,连忙假咳了两声,掩饰过去。戏志才也不理他,静静地看着曹操。“孙策是不是班师回建业了?”
曹操盯着戏志才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是你的计谋?”
“也谈不上计谋,只是机缘凑巧。朱建平来青城山问道,闲聊时说起一件事,我便做了些手脚。”
“什么事?”
“沛国的术士说,初平二年秋九月,蚩尤旗见,长十余丈,在角、亢之间。”
曹操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不禁哭笑不得。占书云:蚩尤旗见,则王征伐四方。这是大吉之兆,如果应在孙策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了,孙策就是九月战于襄阳,十月击败他,攻占南阳,腊月大破徐荣于安众,然后连续几年征战四方,一路势如破竹,雄霸中原,弱冠称王。可是对他们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可比黄龙见谯还让人无语。
毕竟黄龙不仅见于谯,出现蚩尤旗的次数却少得可怜。
“志才,若说蚩尤旗见与孙策有关,又何必让子修来益州?”
“佳兵不祥,盛极必衰。蚩尤旗见,王者征伐四方。如今孙策已经是吴王了,下一步只能登基为帝。登基为帝,那就不是王了。”
“志才,这……”
戏志才抬起手,轻轻摆了摆。“我知道,天意缥缈,不能定论。如果只有这一点,我也不会动意。巧就巧在,天师观的道人观星,说将星失位,或东或南,明年可能有名将归天。你觉得会是谁?”
“当真?”曹操又惊又喜。将星失位,或东或南,最可能应上的就是孙家父子,如果蚩尤旗见对应的真是孙策,那将星失位也可能是他。虽说外传孙策武艺精湛,身体很好,可是养生修道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今天还勇猛精进,明天也许就出问题了。人力可抗,天意难违。孙策突然班师,回到他的都城建业,说不定就是出了问题,只是消息保密,外界不得而知罢了。
曹操兴趣盎然。“志才,仔细说说,你是怎么动的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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