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之畔,沙洲之上,孙坚与孙策并肩而立,孙权、孙翊等人在身后站成一排,遥望对面的山坡,那里是富春孙氏的祖坟所在,常被人提及的卖瓜者孙钟就葬在那里。狭长的沙洲上站满了人,既有孙氏宗族,也有吴氏、徐氏姻亲,隔着窄窄的江面,沿岸站着富春长关南和富春大大小小的家族,那些没身份的普通百姓只能站在更远处,遥望孙家父子衣锦还乡。
孙坚感慨不已。“伯符,弱冠离家,我从来没想到会有今天。”
孙策拱手道:“这都是父亲二十年奋战的成果。”
孙坚笑了,拍拍孙策的肩膀。“我二十年奋战,不及你五年经营。伯符,你不用谦虚。谦虚也从来不是我们孙家的家风。”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吴夫人。吴夫人和他的妹妹——徐绲的母亲正在说话,面带春风,孙捷、孙胜正在她们身边玩耍,徐绲的一对儿女也在,只是有些胆怯,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袁权、袁衡等人乖巧的站在吴夫人身后,轻声说话,更衬得吴夫人尊贵不凡。“你母亲对你很满意。”孙坚转过头,笑道。
“那父亲呢?”孙策含笑问道。
孙坚抬起手,五指张开,摩挲着颌下修剪整齐的短须,瞅瞅孙策,哈哈大笑。“你啊,总是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一点也不像你小时候。”他顿了顿,又道:“满意,只是有些遗憾。”
孙策心里有点小紧张,陪着小心。虽然他们父子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但孙坚毕竟他的父亲,还是可能看出异常的。“遗憾什么?我改就是了。”
孙坚瞅瞅孙策,不禁莞尔。“遗憾的是你太像我了。”
“呃……”孙策无语,苦笑道:“这我可没法改啊。”
“哈哈哈……”孙坚再次大笑,转身向孙捷、孙胜招了招手,两个小家伙奔了过来,扑入孙坚怀中。孙坚一手一个抱了起来,满脸是笑。“伯符啊,我十七岁因杀海贼立功成名,你十七岁夺取南阳,我这两个孙儿今年都是三岁,再过十四年,他们也该出道了,到时候你可不能压制他们,挡着路不让。”
孙策笑了,伸手掐掐两个小家伙的脸,又若无其事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孙权。“只要他们有这本事,我绝不会拦着他们,天下很大,大得超出我们的想象,容得下我们父子兄弟。”
孙权低下了头,装作和孙翊耳语,避开了孙策的眼神。
孙坚很满意,用胡子扎孙胜的脸,惹得小家伙一边推他一边笑,孙捷大叫道:“大母,大母,大父又用胡子扎弟弟啦。”
吴夫人赶了过来,从孙坚怀中抢过孙胜,瞋了孙坚一眼,又要来接孙捷,孙捷却抱着孙坚的脖子不放。孙坚开怀大笑。“还是大虎亲大父,来,再靠一下。”
孙策一脸无奈。孙坚给这两个孙子起了小名,一个叫大虎,一个叫小虎,算是继承他江东猛虎的称号,才三岁的孩子就教他们习武、背兵书,这两个小子连游戏都是骑马打仗,当然骑的不是真马,而是他们的大父孙坚。孙策问过母亲吴夫人,他们兄弟小时候都没享受过这待遇,也只有小妹孙尚香有过一两次,那时候孙坚已经三十大几,知道为人父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孙坚虽然认命,心里还是有些遗憾的,毕竟四十出头,正是能打的时候,却不得不赋闲观战,含饴弄孙,实在无奈。
孙策想了想,拍拍孙捷,将他接了过来,放在地上,指指徐绲的女儿。“去,找那个小妹妹玩去。”
孙捷清脆地应了一声,飞奔而去。
孙策和孙坚并肩,沉默了片刻。“父亲,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说。”
“你是喜欢在北方的草原上征战,还是喜欢在南方的丛林里征战?”
孙坚盯着孙策看了一会儿,收起了笑容,揽着孙策的肩膀,沿着江岸缓步而行。“我想去长安。”
孙策吃了一惊。“去长安?”
孙坚抬起手,示意孙策不要着急。“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你我虽是父子,但经历不同,所以选择也会有所不同。我做我的大汉忠臣,你做你的开国之君,并行不悖。”
孙策叹了一口气。孙坚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但他没想到孙坚到现在还坚持这种想法。
“五州人口虽众,但利于守而不利于攻,你又厉行新政,夺了很多人的产业,背地里想对你不利的世家不知凡几。你需要时间,我去长安,能为你争取一些时间,至少可以让朝廷听到我们的声音。”
孙策想了想。“父亲希望陛下能知天命,顺应形势,禅让于我?”
“这难道不好吗?”
孙策沉吟道:“不是不好,只是可能性太小。”
“可能性是不大,但是值得争取一下。”孙坚重新抬起头,看着远处的祖坟。“我去长安事君,你在江东发展,数年之后,你羽翼已成,不管朝廷是不是认命,都影响不了结果。万一陛下能顺应天命,禅让于你,两全齐美,若是不成,再战也不迟,你说是不是?”
孙策见孙坚坚持,没有再说什么。这件事影响太大,一时半会的说不清楚,还是找个时间坐下来谈。他回头看看,笑道:“这么多乡党等着,我们不能太失礼了,还是先见一见吧。”
孙坚点点头,转身向孙静走去,大笑道:“幼台,听说你现在潜心学问,成果颇丰,连彭城张子布看了你的文章后都赞不绝口。你这功劳可比我们父子征战立功还要大啊,我们孙家也算是出了一个读书人。”
孙静连连摇手,面带笑容。“兄长说笑了,我那算什么文章,只是搜罗隐逸,游戏之作罢了。况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这几位都是乡里贤士,他们才是真正的功臣,兄长,我来为你介绍。”
孙静引着孙坚来到一群儒士面前。这些儒士都是富春、钱唐、余杭一带的土著,读过书,有的还略通经学,但水平实在很一般,没什么名气可言。几年前,孙静受孙策之托,在附近乡里搜罗古物件,采集故老传说,成果颇丰。他们底气不足,没敢直接付印,先将文稿送到汝南,本来是想给孙策看看的,到了才知道孙策去了荆州,就顺便请张昭看一看。张昭对那些传说不敢兴趣,但是对他们收集到的古物很感兴趣,认为里面有些是上古的礼器,推荐他们去襄阳找蔡邕鉴定。目前结果还没出来,但是得到张昭的认可,孙坚已经觉得很自豪了,觉得孙家不再是寒门武夫,也出读书人了。
孙策正准备跟进去听听,朱然快步走了过来,看起来有些紧张。孙策眉头微挑,有些不悦。今天是他们父子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大喜日子,就算有什么事也没必要现在说吧。
朱然看出了孙策的不悦,连忙说道:“将军,六百里加急。”
听说是六百里加急,孙策不敢怠慢,但脸上也没太多的动静。既然是六百里加急,自然是远处的消息,远处的消息就算知道了也很难立刻做出反应。
“哪儿来的?”
“南边一份,北边一份。”
孙策再次惊讶。要么不来,一来就两份,一南一北,这么巧?他看看四周,转身回到江边。
“说。”
“北边是麋将军转来的,公孙瓒与刘和大战,同归于尽,刘备接管了公孙瓒的部属,袁谭接管了涿郡。”
孙策脑袋有点疼。公孙瓒怎么这么废,就这么死了,我那些投资岂不是全便宜了大耳贼?这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刚刚想打辽东的主意,策应公孙瓒,决议还没敲定,公孙瓒先挂了。他有点明白郭嘉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通知他了。既然消息送到他手里,公孙续很快就能见到信使,如果不事先考虑妥当,公孙续可能会失态。
“南方又是什么事?”
“交州刺史朱符被夷人杀了。”
孙策一愣。“什么?”
“交州刺史被人杀了,说是当地夷人干的,但具体情况还在查。”
“卧操!”孙策脱口而出,有点沉不住气。朱符是朱儁的长子,脾气不太好,性格粗暴。他做交州刺史有几年了。朱儁被罢免之后,他就开始派人与朱符接触,希望朱符能够支持他,免得他劳师远征。不知道是觉得交州太远,孙策鞭长莫及,还是觉得孙家父子都是朱儁的故吏,朱符的态度一直暧昧。孙策最近在考虑是不是用兵交州,同样没有决定,结果朱符挂了。
这是故意给我找麻烦么?一南一北,同时出事,而且当事人都与他有关系。荆州那边还没定,周瑜暂时也脱不了身,老爹孙坚一心要去长安做忠臣,谁去交州比较合适?
孙策来回转了几圈,对朱然说道:“告诉祭酒,先派人安抚公孙续,稳住他。朱公那边我亲自去说。”
朱然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走了。孙策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恢复平静,来到孙坚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孙坚和一群书生说笑。孙坚抽空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询问他出了什么事,孙策笑笑,不动声色地附在孙坚耳边说道:“没什么大事,一点小问题。”
孙坚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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