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纮与杨修乘船赶往书院。不到百里,他走了四天。走走停停,中途还下船游览了半天。彭蠡湖西侧便是匡庐,正值深秋,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张纮文兴大发,正好身边又是一个文才上佳的杨修,两人吟诗作赋,诗饮唱和,不亦乐乎。四天后下船时,箧中已有赋四篇,诗十余首。
在一个傍晚,张纮到达书院。袁权已经安排好了住处,第一时间赶来拜见。对张纮的姗姗来迟,袁权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依礼问了安,询问了孙策的近况,留下侍候张纮起居的侍女,约好待会儿设宴为张纮接风,便告退了。
杨修也退了出去,和袁权并肩而行,问起了这些天杨彪的情况。袁权大致说了一遍。这两天杨彪的情绪起伏不定,既焦虑,又踌躇,本来以为杨修两天前就能回来,结果一再落空,已经有些急了,待会儿见了面,少不得一顿批评。
杨修吃了一惊,看看袁权。“多谢姊姊提醒。”
“你好自为之。”袁权笑道:“不过,姑父是明白人,他知道孰是孰非,不会为难你的。”
杨修抬起手,抹了抹眉梢。他们回到小院,一起进了门,杨彪正坐在堂上,板着脸,怒气冲冲。袁夫人坐在一旁,脸色也不太好,见杨修、袁权进来,连忙给杨修使了一个眼色,起身离席,拉着袁权的手说道:“阿权,你陪我出去走走。”
袁权应了,向杨彪告退。杨彪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狠狠地瞪了杨修一眼。杨修笑笑,从怀中取出誊写好的诗赋,送到杨彪面前。“父亲,你先看看这个。”
杨彪瞥了一眼,冷笑一声:“你好自在啊,还有心情吟诗作赋。”
“父亲这些天难道没有什么吟诵?”
“我可没你这闲情逸志。”
杨修摇摇头。“父亲,这不是闲情逸志,这是交锋的前奏啊。你看高手对阵之前,是不是都会放松身形,调整呼息?如果一方从容不迫,一方跃跃欲试,不用交兵,胜负已分。父亲,你现在这心境可不宜与子纲先生对阵啊。”
杨彪愣了一下,觉得杨修说得有理,嘴上却不肯承认。“谁说我心乱了?我只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小道。”
“这是自然,父亲是大臣,关注的辅圣君,致大道,悲春伤秋非父亲所好。不过,与子纲先生会面,短兵相接,得失只在只言片语之间,父亲亦要小心些。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父亲读读这些文章,可以略知一些子纲先生的志向,做到心中有数。你们虽然见过面,毕竟是多年以前了,现在有什么变化,还是了解一些的比较好。”
杨彪有些诧异,盯着杨修看了一会儿,默默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德祖,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喏。”杨修起身拨了拨灯芯,将油灯调亮了些,又施了一礼,转身退出,轻轻的带上了房门。
杨彪看着杨修忙碌,一言不发,眼神中既有说不出的欣慰,又有一丝失落。等杨修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拿起文章读了起来。
诗言志,读书人又志在天下,诗赋即使写景也会抒发感情,从中可以了解一个人的志向和情操。张纮也不例外,面对这大好风景,看到湖上来往的商船、打渔归来的渔夫,他感慨万千,自然的从笔端流淌而出,化作诗句,清新自然而又感情充沛,令人遐想。
杨彪不喜作文,但他的品鉴能力还是有的,看了张纮的文章,他仿佛看到了张纮看到的场面,感受到了张纮面对大乱之后,繁荣重现的欣喜和感慨,还有一丝丝骄傲。
这份成功中有他一份心血。
杨彪反复读了很久,直到每一个字词都熟记在心。他放下文卷,起身在屋里缓缓踱步,一边走一边捏起拳头,轻轻敲击酸痛的腰眼。侍立在一旁的张钧见状,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先生,我为你捶捶腰吧。”
杨彪摆摆手,指指案上的文卷。“伯平,你看看这几篇诗文。”
张钧有点犹豫。“先生,我……不通诗赋。”
杨彪眉心微蹙,盯着张钧看了两眼。“没有要你品鉴诗赋,只是让你看看张纮的志向,对照这一个多月的见闻,谈谈你的想法。”
张钧胀红了脸,露出些许窘迫,拿起文章,站在灯下细读。杨彪暗自叹息。张钧虽是张济的孙子,但相处这么久,除了一些小聪明,他没看出张钧在经学上有什么成就。他原本想把张钧带到豫章,交给杨修,让杨修帮他安排一个事做,现在看来,这个决定不太明智,张钧帮不上杨修什么忙,说不定反倒连累他。
如何安排张钧,已经成了他的一个麻烦。他的父亲杨赐与张钧的祖父张济是同僚,志同道合,还曾经一起反对黄巾军,他与张济也相识,不能看着故人的子孙沦为苦役,但他也的确没有合适的处理办法。
由张钧又想到杨修,由杨修又想到孙策,由孙策又想到他提拔的那些文武,杨彪忽然说不出的感慨。如果不是天下大乱,张钧的仕途会一路平坦,超过孙策麾下绝大多数人。张家是细阳世家,有爵位在身,又有帝师之谊,再加上那么多与张济共过事的朋友,即使张钧是个庸才,他至少也能举孝廉,或以质任入仕,做到县令长没什么问题。如果人再机灵一点,二千石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乱世一来,这一切都没了,反倒是太史慈、鲁肃那样的人脱颖而出,手握重兵,坐镇一方。
这是好还是坏?
杨彪越想越多,心情又渐渐焦灼起来,长吁短叹。张钧在一旁看得清楚,连大气都不敢出。
——
孙策到达丹阳郡界,郡丞甘琰带着掾吏和家属赶来迎接。
甘琰和孙策不陌生,代理了几个月的太守事务之后,他的精气神更好了,走路带风,声带回响,中气非常足,到了孙策面前,未语先笑,躬身而拜。
“久不见将军,将军更威武了。”
孙策微微一笑。“甘君辛苦了。区区郡丞,真是屈才了,我看你完全可以做个真太守。”他已经从虞翻的口中了解到了甘琰的治绩,总的来说,虽然算不上出类拔萃,却也可圈可点。他麾下武将不少,能理政的却不多,甘琰这样的就算是人才了。再加上与陶氏兄弟的关系,他当然不能不加以笼络。
甘琰喜出望外。甘家也算是丹阳颇有实力的世家,他的从伯做过苍梧太守,他的从姊嫁给陶谦,陶谦官至徐州牧,还封了侯,他当然也不会满足于一个郡丞。陈到被孙策调到青州参战,委任他代理太守,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做得非常用心,就是希望能让孙策看到他的能力,如果孙策让他做个县令,他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孙策当众肯定了他成绩,而且说他可以做个真太守,远远超出了他的期待,他岂能不高兴。
看来这联姻就是有用啊。陶谦临死前做的这个决定太英明了。
甘琰不敢怠慢,先引见了随行的掾吏,孙策一一寒喧,尤其是与郡学祭酒唐固多说了几句。
唐固字子正,年方四十,中等身材,面皮白晳,在一群面色偏黑的官员中比较显眼。唐固原本不是丹阳人,其先来自沛郡,他的父亲唐翔在丹阳做太守,后来就把家安在了句容县,成了丹阳人。唐家也算是诗书传家,从六世祖唐林起就是以学问著称。唐固本人精通儒家经典,由甘琰推荐,陈到任命为他郡学祭酒,他的弟弟唐滂学问也不错,最近正在外游学。
孙策询问了一些情况,诸如郡学有多少学生,有多少是普通百姓家的子弟,房屋是否牢固,饮食、笔墨供应是否充足,用什么教材,诸般事项都一一询问。教育为本,这是从古到今的统治者都知道的原则,更何况孙策对教育寄予的希望更大,所以特别关心。丹阳文化落后,虽然郡学只能容纳两三百学生就读,相比于丹阳郡的人口比例实在太少,却对提升丹阳郡的文化氛围,发挥潜力有着重大意义。
孙策是江东人,不管是不是要立都江东,总不希望自己的家乡是落后之地。要想家乡人支持自己,总要给家乡人一点福利,增加教育投资就是一方面。过个几十年,由这些郡学培养出来的学生大批进入官场,遍布各行各业,他的根基才算真正稳固。
唐固仔细回答了孙策的问题。做郡学祭酒,不仅能实现了他传道授业的梦想,还能靠自己的学问养活自己,衣食无忧,有尊严的生活,这是他以前不想敢的事。唐家虽然家传学问不错,但唐家有一个历史污点,他的祖先唐林在王莽时做过官,还被封了侯,光武中兴后,唐家数代人未能入仕,直到他父亲唐翔,多方经营,总算做了一任丹阳太守。即使如此,唐翔也没能做到任期结束。按照制度,太守做满三年,就可以任子弟为郎。唐翔没做满三年,和唐家历史上的污点有关,二千石的高官数量有限,别人拿唐家这个短处说事,唐翔有冤都没地方说去。至于士林,那就更别想了。
如今唐固得以出任郡学祭酒这样的清贵之职,他非常满意,也对孙策充满了感激。
见孙策对唐固格外尊敬,甘琰等人纷纷赞叹孙策尊师重道,造福乡梓。是真是假且两说,至少他们都能感觉到孙策对江东诸郡的照顾,能感受到孙策称霸一方给他们带来的切实利益。如果孙策能更进一步,鼎立新朝,对江东来说更是一个难得的机遇。
东南有天子气,这句话已经传了很久,如今终于看到了实现的机会。比起孙策,许昭那些人简直不值一提,也就是山沟沟里称王称霸,出了山就是一群流寇,就连本地世家都看不起他们,只把他们当作工具利用,没人会觉得他们真的会成为天子。
引荐完缘吏,甘琰迫不及待的将家眷引了过来。他的夫人芮氏,说起来和孙家还有几分渊源,她的族兄芮祉曾随孙坚征战有功,后被孙坚推荐在九江太守,后来又转吴郡太守,不过做的时间都不长。芮祉前几年死了,他的儿子芮良如今也随军征伐,在沈友麾下,不久前刚因功升为校尉。
听了这层关系,孙策笑了,心里却有点无奈。看来这门亲事推是不能推了,那就笑纳吧。他打量了一眼站在甘琰、芮氏身后的甘梅,暗自赞了一声,这白玉美人果然不是说着玩的,皮肤是真白。丹阳人大多肤色偏黑,官宦之家会好一些,可是和中原人比起来还是黑。这和地理有关系,不是人力可以决定的。但甘梅却出奇的白,即使是和麋兰、尹姁站在一起依然胜上一筹。十六七岁,正值豆寇年华,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见孙策看过去,甘梅羞涩的低下了头,躲到了芮氏身后,拨弄着头发。
“哈哈,我长得比较吓人,吓着令爱了。”孙策自我解嘲道。
甘琰连忙解释道:“将军容貌之美,早就和你的威名一样传遍江东,如今江东老少谁不知道孙郎之名?将军虎威,常人难当,小女又是乡野之人,没什么见识,举止失当,还请将军见谅。”
随甘琰而来的掾吏早就知晓内情,见此情景,连声附和,有的夸孙策貌美,有的则夸甘梅有神气。他们大多经常出入甘家,和甘梅并不陌生,不怎么拘谨,丹阳民风本来也开放,说得甘梅面红耳赤,很不好意思。见众人没有停的意思,她忍不住说道:“各位贤君子所言,梅虽女子,亦不敢认同。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将军身先士卒,安定天下,万民赖之以安,堪称有德之人,你们不赞其德,只赞其色,不觉得有失轻重么。”
众人尴尬地相视苦笑。孙策却是欢喜不已,抚掌而笑。“不料我江东亦有这般奇女子,不让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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