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彪听得心烦,一甩袖子,向后院走去。进了书房,他一眼就看到了案上的书匣,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走到案前一看,果然是曹植刚刚提到的《说文解字》。他心中喜悦,顾不得洗漱,打开包装,取出一册翻看起来。一口气看了几页,他才注意到自己还没点灯,不免觉得好奇,抬起头,却发现屋里很亮堂,根本不需要点灯。
这时候,杨彪才注意到那扇镶满琉璃的窗户,灿烂的阳光从窗户里照了进来,稍许扭曲的光线将室内照得五彩缤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杨彪眉头紧皱,扔下书,转身出门。袁夫人正好进来,一见他的脸色,“嗤”了一声:“放心吧,这是阿权送的,不会坏了你杨家的清廉名声。”
“我知道阿权嫁了个好夫君,对你这个姑母也很孝顺,可她现在是孙家人,又是妾,不能这么奢侈,要不然将来色衰失宠,日子会很难。她原本是个沉稳的女子,怎么嫁了孙策,也跟着孟浪起来了?”
袁夫人“噗哧”一声笑了。“行了,只听说过有其父必有其子,没听说过有其夫必有其妾的。你想说我那弟弟就说,没必要这么遮着掩着。这些琉璃没你想象的那么值钱,阿权送我们一匣也不仅仅是为了孝顺你这个姑父。她是想让你做个榜样,帮着在长安打开销路。”
“这一扇窗多少钱?”
“市价一万,成本五百不到,不过这是秘密,担心你不肯收才说的,你可别说漏了嘴。”
“利这么厚?”杨彪脸色微变,跟着袁夫人走回屋里,打量着那扇窗户,心里一阵阵的发紧。他出身世家,又做过司徒,知道这些看起来漂亮的琉璃其实充满了危险。荀彧在关中推行新政,大部分是模仿南阳,所作所为基本上都是跟着南阳来的,南阳造马车,他也造马车,南阳造纸,他也造纸,总之南阳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现在又出了琉璃,利润这么丰厚,荀彧没道理不跟进。
可他要是真的跟进,那才是真的麻烦。按照正常的认识,价格卖一万,成本至少两三千,荀彧仿制肯定也是根据这个目标来,等他把成本降下来,造出琉璃,孙策已经把钱赚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大幅度降价,降到两千以下,孙策还有钱赚,荀彧却要亏得吐血,不仅赚不到钱,之前的投入也全打了水漂。
对经济民生本来就很艰难的朝廷来说,这无疑是在放血。
“怕了?”袁夫人似笑非笑。
“我怕什么?”杨彪强作镇静,心里却有些打鼓。他转了转眼珠。“对了,刚刚出宫的时候遇到荀文若,他听说我明天和士孙君荣出游,也要同行。”
“所以你明天肯定要喝酒,说不定哪句话就把这底价说漏了?”
杨彪笑得很勉强。他知道夫人聪明,一点就透,但是当面被戳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袁夫人走到窗前,抚摸着那些一尘不杂的琉璃,忽然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一计,就是让荀文若不敢仿制?”
杨彪眉头轻皱,抚着胡须沉吟不语。袁夫人说得有道理,这成本太低,低得不合常理,也许就是要让荀彧知难而退,不敢仿造,好让南阳来的商人独擅其利。能买得起琉璃的人其实根本不在乎这琉璃是两千还是一万,能在这样的窗户下读书静坐,不用忍受呛人的灯油味,一万也值,更别说省下来的灯油钱了。
“你看,这件事无论你说与不说,都有可能中计。”袁夫人笑了一声,转身出去了,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弃官?德祖有家书来,说豫章已定,他打算在豫章建一座书院,请你去做祭酒,传授你杨家的学问,教化百姓。”
杨彪心中一动,随即又觉得不妥。“我不去,你给德祖写回书时,让他也尽快回来。天子正是用人之际,他那个私相授受的太守还是别做了,回来正经入仕。”
“私相授受?”袁夫人柳眉轻扬。“这么说,朝廷要讨伐孙氏父子了?”
“这个……”杨彪斟酌着措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夫人的问题。朝廷没有讨伐孙策的实力,但这不代朝廷没有这样的打算。袁绍固然无法洗清矫诏的罪名,孙策也不是什么顺臣。他们父子占据荆豫扬三州,现在又将青徐收入囊中,就算再傻的人也知道他们已经继袁绍之后,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弘家杨家四世三公,忠义传家,就算不能为朝廷讨贼,也不能接受孙策的任命。但这句话他不能当着袁夫人的面说,否则等于指责袁术不臣,至少是有眼无珠,选择了孙策做继承人。
“还是你自己给他写回书吧,我这个做母亲的管不了那么多事,我只关心他什么时候能成亲生子。这孩子,都是做太守的人了,还没成亲,就算封了侯,将来也没个人继承爵位,有什么用啊。”
袁夫人一边唠叨着一边出去了,留下杨彪一个人在屋里发呆。
——
荀彧走进司徒府中廷,士孙瑞迎面走来,两人差点撞在一起。荀彧很惊讶,侧了侧身体,目光越过士孙瑞的肩膀,见中廷人影绰绰,不免有些奇怪。
“司徒这是哪里去?”
“荀令君,你……找我?”
荀彧心细,听出了士孙瑞的言外之意。他转身出门,示意士孙瑞门外说话。士孙瑞不解,却还是跟着他走。两人出了司徒府,并肩而行,各自的随从跟在后面十余步。荀彧注意到士孙瑞没有用司徒的车马仪仗,身边也只有两个随从,加上没有穿官服,看起来和一个普通官员差不了多少。
“司徒,你这也太简易了吧?”
“有什么关系吗?”士孙瑞笑笑。“要不请令君关照一个御史弹劾我,免了我这司徒之职吧,我也落得轻闲,说不定还能赶上为王子师送葬。”
“司徒这是心有怨言啊。”
士孙瑞拱着手,看着远处的南山。“不敢。我士孙瑞虽然不是什么俊逸之才,却也知道仕途沉浮,你来我往是人之常情,我放得下。只是觉得尸位素餐,浪费朝廷俸禄,却不能为朝廷分忧,心中有愧。本来有心自免的,又怕影响陛下名声,所以才打算等个合适的机会。令君,我们……”
士孙瑞轻叹一声,神情落寞。“不知道尊叔慈明先生若在,看到今日之长安,会作如何想。我是累了,越来越看不懂这世道,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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