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没有人,两人走到窗户边观察外头的状况。
天井里静悄悄的一片,喜轿就停在外头,纸灯笼在风中摇曳,之前已经停下的纸钱又开始飘洒,棺材边有个满头珠翠的女人正抱着块大红色的襁褓撕心裂肺地哭嚎着。
“我的儿啊——我的儿——”
满堂宾客都坐着,脸上挂着参加大喜之日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女人发疯般嘶吼,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诡异。
由于棺材挡着,看不到大堂里的情况,只能听见一个大概三十来岁的男声道:“夫人,这样的大喜之日,不要这般作态,来,到我身边来。”
大夫人被他喝住声,抽抽噎噎地才停下来,依依不舍地将襁褓交给身旁的丫鬟,满怀恨意地看向喜轿。
木慈一下子抓住了左弦,觉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大少爷……该不会就是……就是……”
左弦低低“嗯”了一声,肯定他的猜测。
这位大少爷,恐怕从出生起就没有再开始长大过。
这时候丫鬟抱着襁褓往外走来,两人瞥见里头的东西,腿肚子都忍不住发软,那红布里头裹着的是一个畸胎,头非常大,两只眼睛不平整地长在额头上,顶上有一簇赤红色的毛发,皮肤是青黑色的,整个身体都皱巴巴的,这会儿脸上都是血,脸颊微鼓,像是含着什么东西。
“他已经死了。”
苦艾酒突如其来的声音差点吓得专心致志的木慈尖叫起来,几乎是立刻扭过头去。
“给我让点位置。”苦艾酒把他们俩挤了挤,然后趴在窗边,用口水把纸糊的窗户戳出好几个洞,啧啧有声道,“这种玩意都当宝贝,居然嫌我长得奇怪,真是冷锅里头爆豆子——没道理!”
木慈差点被他吓个半死,抹去额头的冷汗,刚想骂人,就看着苦艾酒顿住了。
跟其他人不同,苦艾酒的脸上跟身上都有不少脚印跟伤痕,被搬过来的时候估计是没少吃苦,这让木慈想起之前管家说苦艾酒是个杂毛怪胎的事,大概明白是苦艾酒的外貌惹来了歧视。
“你还会歇后语呢。”木慈咽了口口水,安抚自己疯狂跳动的小心脏。
还没等苦艾酒跟他贫两句,就这两句话的功夫,外头已经开始起棺了,木慈连忙转头看去,忽然“咦”了一声,奇道:“怎么没有公鸡?”
“什么公鸡?”苦艾酒问。
“一般结婚的时候,如果新郎官不方便,就会抱一只大公鸡替代。”木慈解释道,“算是一个传统,因为鸡通吉,是图吉利的意思。”
“这座土楼都是一个大棺材。”左弦垂着脸道,“这里头住得全是些半人半鬼的东西,公鸡属阳,当然不会抱公鸡来。”
这时候红轿被放倒,门帘被掀开,喜婆扶着新娘子走下来,看得出来新娘子全身都没有力气,完全是靠在喜婆的身上。
这时候那些吹锣打鼓的人再度奏起欢快的喜乐,唯独唢呐变成了无比凄惨的哀乐,悲喜交织,红白交错,让人听着都觉得瘆得慌。
新娘子毫无反应地被拖着走到棺材边,显得非常温顺又安静,看上去还有些不自然。
木慈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种不自然感是什么,是皮影戏的感觉,仿佛新娘是一个傀儡,被喜婆牵着行动。
丫鬟抱着襁褓,新娘子被喜婆搀扶着,慢慢越过棺材,往大堂前去了。
紧接着,就是极凄厉的一声。
“吉时到——”
这一声尖利的报时,直接把木慈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喊了出来。
成亲的流程跟木慈在电视剧上看到的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只是更繁琐点,加上他们在厨房里头看不到什么正戏,只能通过喜婆的声音来判断仪式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来了。”左弦忽然道。
那副仿佛是装饰品的棺材到此刻才派上了它的用途,新娘子被人托着放了进去,紧接着就是那个死去的婴儿。
这一幕并不恐怖,却很渗人,木慈几乎一下子就要跳起来,却被左弦拽住了,左弦抓得是他脱臼的那只手,这会儿麻痹感退去了,胳膊又酸又痒又刺,几种感觉叠加在一起,疼得木慈是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棺材板非常厚,推上去的时候仿佛拉磨,听得人牙酸,就在快要盖棺的时候,里头忽然爆发出尖利的哭喊声跟刺耳的抓挠声:“放我出去!木慈——木慈——救命!”
是艾巧!
木慈的冷汗已经流到眼睛里去了,他擦了一把,脸色苍白,低声道:“怎么会是艾巧?!”
“门面。”左弦冷淡道,“以前有些有钱人家想骗人冲喜,会让健康的兄弟去迎娶,入洞房时再换人。麻花辫离开前把指甲折断了,我想老爷夫人事事都想给儿子最好的,就把跑丢的艾巧抓来当个门面,没想到这位大少爷虚不受补,死在路上,只好就地完成婚礼。”
眼下敌众我寡,艾巧虽然还没死,但是离死恐怕也不远了。
木慈沉默片刻,就在苦艾酒以为他还会坚持那套救人的陈词滥调时,他忽然道:“艾巧已经救不下来了,那麻花辫呢?”
“她可能还有希望。”左弦似乎早有预料,他含着笑低下头,柔声道,“这会儿人都在天井里,后面应该没几个人,走吗?”
“走。”木慈点头,“喝药的大少爷死了,陆晓意她们虽然还没醒,但是一定是安全的,我们去找麻花辫,能救一个算一个。”
两人矮下身体偷偷摸摸往大门处绕去,木慈又回头看了一眼苦艾酒,问道,“您这位中国通是要留在这儿看守呢?还是跟我们来?”
苦艾酒露齿一笑:“这种有趣的事,怎么少得了我!”
内环楼的天井被占得满满,一出去铁定会被发现,只能到外头再找门路进去,三人偷偷摸摸顺着角落找到一面矮墙爬出去,总算平安无事地回到外环楼。
潜入并不算是很顺利,因为内外两层楼都摆着不少桌子,走了没两步,外环楼的客人就瞥见他们仨,大多数都以为他们是在里头吃席,忙连声追问起来:“左家老大,我听说这新娘子是外头来的,那叫个貌若天仙啊,您见着没有?”
“我哪有那个福气,管家还叫我帮忙呢,这儿实在腾不开手,你们吃好喝好啊。”
左弦演技精湛,身份转换就在一瞬间,立刻其他人打成一片,甚至不少客人听他们要去忙事情,还挪开板凳给他们腾出了一条空路。
摆脱开宾客之后,三人很快从外环楼绕到了内环楼的后头,大概是因为人手都在前面忙活的缘故,这会儿显得格外冷清。
“到你表现了。”左弦侧了侧头,对苦艾酒示意道,“这点对你不算什么吧?”
苦艾酒耸耸肩,他看着人高马大,身手居然还很灵活,一下子顺着矮墙就蹿了上去,手一抬就能够到二楼的栏杆,没折腾几下,人已经爬进内环楼里头去了。
木慈看得目瞪口呆,问道:“他是干什么的?”
“跑酷爱好者。”左弦淡淡道,“放心吧,有个站点需要他从二十层高的大楼上跳到另一栋楼上,也没出过事。”
这是放不放心的事吗?!
“心里难受吗?”左弦忽然问道。
木慈一直盯着楼上看,生怕会出什么意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左弦淡淡道:“我记得在福寿村的时候,我让你松开林晓莲的那个决定,让你很生气。”
“怎么,这会儿要跟我开始翻旧账了?”木慈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他转身来看着左弦,微微一笑,“我记得我道过歉了。”
左弦哑然失笑:“我当然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艾巧现在还没有死,你心里会不会很难受?”
“林晓莲当时也没有死。”木慈避而不答,“我也放手了。”
左弦望着他,似有深意地微笑起来。
你待人人都好,也就意味着对人人都淡漠。
不分亲疏远近地帮助他人,是木慈本身的习惯,而绝非来源于对任何人的偏爱,也不期望任何回报。真有意思,看上去如此富有爱心、情感充沛的人,却如此理智残酷。
林晓莲、余德明、艾巧、麻花辫,他们对木慈而言并没有任何不同。
“怎么不说话?”木慈又问道。
左弦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似乎很努力地在活下去,又随时可以毫无怨言地死去。”
“这不好吗?”木慈挑眉,“我还以为在这种地方,本来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这很好。”
好到让人忍不住好奇。
过了一会儿,木慈实在闲着没事,又忍不住说道:“原来天井里的棺材的确是给大少爷准备的,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安排,这也太不吉利了。”
“这种叫寿材,意思是生前准备的棺材。许多老人都会提前为自己准备,免得到时候出事了,折腾得匆忙,让人走得不安心。”左弦解释道,“大少爷生下来的时候死过一次,虽说活过来了,但谁也保不住他会不会突然就死了,久病的孩子跟快死的老人没什么差别,都得提前准备,只是我们对这些习俗都不太懂,看见就以为死人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木慈摸了摸鼻子。
左弦非常从容不迫地叹了口气,看木慈的模样就像在教训一个连抄答案都不会的差生:“你忘了么?青旅里头摆着一书柜的风俗记录,你当我是白看的吗?只是那些东西我草草看过一眼,一下子没能对号入座,现在倒是能找到解释了。”
那些书,木慈也扫过两眼,这会儿已经完全忘得精光了。
很多人都认为刚看的东西会印象比较深刻一点,实际上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人真正更容易回想起来的是根深蒂固的那些知识点。
比如木慈这会儿甚至能回忆起初中数学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却想不起来几十个小时前,那阳光明媚的下午,他随手翻过的风俗志上到底写着什么字。
又过了几分钟,苦艾酒背着一身喜服的麻花辫往栏杆外露了个面,他对着左弦打了个手势,左弦立刻把木慈推到边上,平静道:“在边上看着。”
接下来的一幕差点让木慈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苦艾酒直接把看上去还有些昏昏沉沉的麻花辫从二楼丢了下来,距离虽然不高,但是那架势看起来跟谋杀也没什么差别。
好在左弦站得正是位置,他把衣服脱下来形成个布兜,给掉下来的麻花辫做个缓冲,然后双手微微一掀,把人掀到地上,又重新把衣服穿上了。
苦艾酒也顺着墙壁跳了下来。
麻花辫摔了个屁墩,终于想起疼了,不过她反应本来就有点慢,眼睛迷迷糊糊已经挂上泪了,嗓子里还没冒出声音来,她一抬头看见木慈三人,先是害怕地往后缩了缩,又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眼泪簌簌流下来,小声道:“你们来救我了?”
“嘘——”木慈食指比在嘴上,看着她血淋淋的十根手指,露出不忍来。
麻花辫的眼泪立刻憋回去,用袖子擦擦脸,实在忍不住抽泣的声音,就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神色倒比之前坚毅不少。
“接下来怎么办?”木慈问向左弦。
“等艾巧咽气。”左弦淡淡道,“我想这里就结束了。”
这句话说来轻松,却让人不寒而栗。
三人掩护着麻花辫回到了外环楼的二楼观察情况,陆晓意等人已经回到房间里了,不光如此,他们还在厨房角落里看到了板寸头的尸体。
看来老人们不管用后,他才是少爷喝的第一味药。
内环楼的喜宴还在继续,棺材微微震动着,很快就没有了声音,尖锐的唢呐声直穿云霄,像是为艾巧而悲泣。
木慈抿了抿唇,他又想起艾巧最后的那声惨叫,就像余德明的死换取他们的生一样,今天他要等待艾巧的死,来换取他们这些人的生。
“我不该给她希望的。”
木慈并不后悔救下艾巧,可是他的行为,无疑给了那个女人希望,给予她一根在生命最后一刻死死抓紧的稻草。
令她不得安宁,在最后一刻仍然要饱受煎熬。
如果可以……
木慈宁愿土楼干脆了断地结束艾巧的生命,也不愿意她以这样痛苦的方式死去。
先前的两个站点,都没有给予木慈这样深刻的不适感,这座死寂无声的土楼,有一种潜伏在平静之下的压抑跟绝望,它的闭环仿佛囚笼,困在其中的人不能反抗,也无法反抗。
大多数人都回到房间里休息了,只有陆晓意端了两碗热水过来,递给木慈一碗。
“谢谢。”
木慈动了动干涩的嘴唇,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棺材,喜宴还在继续,没有人去理会棺材里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在挣扎哭嚎。
“我陪你吧。”陆晓意居然没走,“在她最后一程,我们俩送送她。”
木慈转头看着陆晓意,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很讨厌她?”
“我是很想杀她,可是她不该这样死去。”陆晓意淡淡道,“这不是她的错,就像那些想活下去的老人杀了蜜蜜一样,他们也不想那样,他们只是想活下去。人受不了惊吓,叫出声音,本来就是本能,没有训练过的人被丢进这种地方,要是能立刻适应,那岂不是现代社会的失败。”
木慈愣了愣:“这是个笑话吗?”
“算是吧。”陆晓意靠在栏杆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知道吗?在所有的宠物里,只有兔子保留着野兽的本能。它们经常会突然死亡,不给主人一点反应的时间,那是因为兔子很弱小,几乎所有野兽都是它们的天敌,一旦受伤就会被捕食,所以它们本能会隐藏自己的状态,直到没办法隐藏为止。”
“可人类却一无所知,不明白为什么兔子一生病就会死,以为它们是很脆弱的生物。”
“我们就是这样的兔子,同样的弱小。”陆晓意勉强笑了笑,“而艾巧她们就像被宠坏的小猫咪,太习惯安逸的生活了,可惜我们的主人不是什么善茬,更不会对我们报以任何同情心。”
木慈望着她。
“这不是她的错。”陆晓意轻声道,“她不该接受这样命运,是火车的错,不该因为几句惊叫就受到这样的待遇,可是我们实在太弱小,没办法反抗,所以只能责怪……责怪,只能憎恨……那些还没办法适应的人。”
木慈轻声叹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时候为了活下去,只能选择舍弃一些人。”陆晓意看向木慈,“这就是火车上所有乘客的生存法则。”
因为我们实在太无能了……
不知过了多久。
刺眼的阳光照在木慈的眼皮上,他不适地伸手挡住,看见另一张床上的左弦微微皱起眉头,显然也要苏醒。
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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