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傍晚,海德拉本部自是华灯初上。
谁也说不清在寸土必争的钢铁城墙内,占地面积甚广以至于仅次于O区机场的海德拉M区是何时建立的,但这似乎是一个遥远的话题,毕竟谈论那一群为常人眼中疯狂诡秘的三头六臂,穿过险象环生的J区肉畜养殖区抵达传言中的怪咖聚集地是一件已经证明过的蠢事。工厂休息时间也就两杯水一支烟,流言只是流言,城邦仍是城邦。
这颗耀目的北方十三星,永是辉煌。
前夜一场夏雨洗过格莱瑟姆酒馆前久积不去的血渍,也省去了薇薇安执着扫帚去打理一番门前一亩三分地,虽说她不介意如此,但偶尔也会有一些初来乍到的新人会报以稀奇的目光。不过从未有人敢动一动她耳鬓边看起来一定很软的猫耳。在走到M区前,这些人就已明白一项很简单的道理。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所以薇薇安的日子一向是无趣的。
酒馆外的龙型招牌下挂着一串霓虹彩球,海德拉们素来是奇奇怪怪的,虽然海德拉之血能很大程度消除掉废土辐射,但身处总部唯一一个能合理交际的“休闲”场所,若是被九首或是猩红卫队中一员见到一副狼藉面容,大抵是不会视作个性,而是蔑视传统。再怎么说,遵照着纯血、联合两大理念的海德拉们也并非事事矛盾,至少在彼此都自诩战前完美人类的继承者。而人类,是不会长出第三只手或者是两个脑袋的。
坦言之,格莱瑟姆很少会如最近一段时间如此……座无虚席,酒馆没有打烊这么一说,作为看管者,薇薇安一项很重要的职责便是照护需要必要帮助的海德拉成员,她是海德拉寥寥几个能力不在杀戮而是治愈的异类,但这不意味着她喜欢被使唤,尤其是,举目皆是沉寂。
薇薇安趴在柜台后,只剩下耳尖偶尔耸动,她百无聊赖地握着铅笔在货物清单上勾划去着。“圣三一、苦艾酒、金沙皇、大红星、黑天鹅……”她念叨着一串串属于奢侈品的昂贵烟酒饮食,而后她拧着小眉毛,稍有些婴儿肥的脸蛋挤在纸面上,清单下方全是普通至极的烈酒,既可以饮用,也可以消毒。
她知道多半是用在后者上了。
吊灯上的蜡烛扯出虚影,她侧着耳朵,继而耷拉了下来,往昔这时,酒馆虽也是安静的,但总有桥牌叠过的声音,三三两两成一桌的海德拉们小声交谈着。中间那一排通常都是留给梅利萨与研究者的保皇党,他们刚好隔开了纯血派与联合派。其实隔不隔开也没什么,因为他们即便不经意间堵在门口,也都是第一反应后退,而非抢先。
薇薇安只听到了觥筹交错,却刻意压低嗓音了热切声,她感到烦躁,这种情绪很久不曾出现过了。她旋即沉思着,或许是她习惯了言辞妥当间的牌桌、棋盘较量。那些远走各方的第三代海德拉们哪怕理念不可调和,也彬彬有礼地互致敬意,宛如上议院佩剑的贵族们。明白终有一日沙场决胜,但……那一天既然没来,就仍是同僚。
以魂灵做誓,我会遵从王上意志,把维护海德拉的利益荣耀作为我一切的行为准绳,并团结友爱的我兄弟姐妹,如若一体。纯色的猫耳撇了撇,让人完全看不住这会是海德拉九首会议——其最高权力来源,其中的第九首,看管者。
她是陛下的九个意志执行者之一,海德拉的财产、共有资产的看管者,薇薇安·冯·海琳托克利。
她清楚她的职责,也正因为这份职责,造就了她绝不会卷入任何内部派系争斗中的义务。倘若说这一次的内战……是的,她当然知道从梅利萨殿下宣布联合理念为海德拉今后行动准则的那天起,第二次内战就已然正式爆发。她只见证了第一次内战的尾声。那一场波托马克河畔的投票与裁决。
她目睹着第二代海德拉们随风飘零,数十年来,她隐然在末位,却没缺席过任何一场神圣协定的签署。它将海德拉与这座昔日名为克利夫兰,今日名为艾兰(Iron钢铁)城紧紧结合在一起。
她还是那个王上座前乖巧的小容克,而她所傍身的第二帝国的根基正在剥离消逝。而她的职责,是看管。
“那个红寡妇听说已经被杜福伦大人的魔鹰逮住马脚了。”流言蜚语刺痛着她,薇薇安不需要竖起耳朵也能听清这群强装出衣冠楚楚的紫雨披们的窃窃私语。
“慌里慌张老鼠一样逃了这么多天,哼,逃得过杜福伦大人?”
“前几天塞兹·零居然要求重新加入卫队!这个愚不可及的纯血叛逆,这时候想投诚?晚了!”
“多亏殿下仁慈,只是剥夺了能力关在地牢里,照我看,这样的逆贼就该让史官记下,告诫后辈!”
薇薇安不觉得一团火在燃烧,她只是感到有些悲哀。何时海德拉的预备成员敢于如此肆无忌惮地议论高位者。她站起来环顾过杯盘狼藉的桌椅,见不到一个绅士。归辖于她与研究者的海德拉们早就依照规章补充进因内战缺失的额定编制中,然后把本该有的位置让给了一群宵小,最后她还要独自一人清理干净这座酒馆,清理干净她的体面。
“你是安静的,你安静地观看戏剧吧。”许久之前,陛下曾对她这么说过。
她愿意一直、一直看这场主角、配角都没有她的活剧。她所爱、所坚信的人、物,便是这场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演员们。
薇薇安离开了柜台,身后是琳琅满目的玻璃水晶酒瓶。每当那个红发女孩跳脱着归来,薇薇安就可以收下一堆欠条,再难得动口奚落奚落她。前阵子她还可以奚落红发女孩越发差劲的审美与择偶观。而她最开心的事莫过于阳光明媚的午后,梅利萨殿下、梅内德斯对阵上一任突击者罗兰德与千面者斯坦霍夫。她与阿多菲娜就在旁边观战。杜福伦虽然一直不大讨喜,但他会带来好几笼愈发罕见的白兔、蓝猫。研究者照例是不来的,不过年轻人之间的事情,老头子最好是结局时露个脸就行。
她明白,这一次之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小小乐趣了。
她踏着吱吱呀呀着的木阶走去阁楼。身为摄政王的梅利萨殿下会在这儿接见一些他认为前途远大的新成员。在授魂典礼结束后,她可以很高兴地举办一场只属于海德拉的宴会。
月光渗过小窗,跌进积灰楼板,她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张便签,上面潦草写着一行字:“2117年四月下旬,兹因阿多菲娜·莫尔芬取走烟酒若干,欠下酒馆若干元,此为欠条。”
薇薇安翻过反面,她右手又掏出一只紫外线灯,照过便签,又一列隐形字迹:“我钱还没清,麻烦你把我寄存的货物保管好,在适当的时候送给我。”落款:爱你的芬娜,甚至真的简笔画了一颗心。
一如既往的小诡计,莫尔芬就是用这样的,从钢铁大学图书馆里学来的战前小招数骗过了无数人,也骗过了她自己。
薇薇安惘然地望着窗外残月,似乎已是很久没见过九首和谐地在一起聊一聊了,但他们当初都是曾誓死携手过的同伴们呐!
她拿起便签,揉成一团,随后咽进了肚子里,她撩起围裙边,擦擦手,拭过泪痕,自嘲笑过,数十年如一日待在她的天堂里,就理所当然忘了别人的地狱。
……
月影昏暗,荒原寂静。
阿多菲娜仍是沉静地撕下衣襟缠住臂膊伤口,不得不扎紧的袖口裤腿都昭示着这不是她原有的装束。上次为了扒下这套女式军服,她特地反着奔回去,彼此扎营不过几百米的紫雨披与所罗门装甲步兵做梦都没想到她竟然夜袭了一遭,掳走了一名女医护兵。
事情自然不是敌人们所设想的那样,阿多菲娜·莫尔芬伤势严重到必须冒险夺取药物治疗了。虽然真实情况也差不多,不过出于这位红发少女长久坚守着的“LaPerla”原则,死亡只是小事一桩,死的不够漂亮?
那就不能死。
漫天星斗,她抱着膝盖仰望着,忍不住想着如果他在,应该会说些稀里糊涂的话来,想想能凑到一起,倒也的确是两人都不靠谱的缘故。她很快结束了短暂思考,旋即踏上旅途,她并不知道旅途的终点在何方。毕竟前去西部沙漠的路,很长,而寻找到王上,同样很长。
湖风撩着她的鬓发,橘红色的发辫靠在肩前,她捂着下巴,一手扒下额上风镜,她感受到这是密歇根湖的湖风了,比之伊利湖更纯粹一点。她自然而然想起了也是湖畔的密尔城,心下黯淡,这会儿洛克伍德那小子应当是死了,当初斯坦霍夫问她要不要吸纳进纯血派的时候,阿多菲娜就觉得洛克伍德太迂腐了。肯定是被先发制人了,那也就没有去密尔城了必要了。
她转头望了一眼南方,心里至少有些慰藉,既然他去黑山里的肯特堡,有梅利萨的猩红卫队保护,谅杜福伦那群联合派也不敢乱来,她知道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令梅利萨着实挺难堪的。所以梅利萨要取她性命去缓和缓和海德拉气氛,她也不在乎。
所以幸好在一切开始前,他就去了南方了啊。
远方与星斗接壤的地平线上跃动出几个黑影,阿多菲娜深呼了一口气,她捧着脸晃了晃,没关系,脸蛋漂亮不会被甩就行了。
于是她又开始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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