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本《异河图志》即将被抄完的那日,陆宜祯收到了一封从扬州寄来的信。
这封信长长两页纸,话里的意思却很简单:大约就是扬州的祖父祖母对她如何如何的想念、日夜都盼着她能快些动身,即将过门的表嫂子也很想认识认识她、连衣裳发簪都给她挑好了……
话到最后,是一句:“多番盛意难却,不得已,表哥只能提早从扬州动身前往奉山,表妹在见信之日,我离奉山大约也只剩一天的车马路程了,望表妹万万见谅,早做准备,收拾行装。”
落款:姜谨言。
陆宜祯读完这封信,心中既觉温暖,又觉失落不舍。
本以为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见隋意,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无疑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或许是明日、后日,她就要与他说告别了。
把信压在盒子里收好,吩咐过宝蔻等人,陆宜祯便如前几天一般,洗净了手,前去奉山书院的藏书楼。
煦日高挂,清风和缓。
隋意就站在阁楼檐下的阴凉处,静静等候着她。
小姑娘一见他,双眼立刻漫上笑,提起裙摆,“蹬蹬”地拾级而上,不过几息时间,便已小跑到他跟前站好。
“祯儿妹妹今日怎么迟了?”
“因为收到了一封信……”小姑娘迟疑地说,“我看完了信才过来的。”
若放在平常,小姑娘早该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信里内容了。这回如此犹豫,显然是藏着事。
隋意心有计较,桃花眼却弯了弯:“原是这样,那我们快进去罢。”
《异河图志》的誊抄还剩最后几页的内容。
但陆宜祯心怀旁骛,写字也就写得格外缓慢,甚至还罕见地走了神,望着身旁正优雅地作图的人发起呆来。
心里莫名其妙地百感交集。
小世子这样俊俏、这样好脾气,如若她不好好守着,叫他被人撬走了可怎么办呀?
他才刚刚试着接受她,她还没能令他更多一点地喜欢自己呢。
与心念之人初合心意的陆家小姑娘发现,还没分开,她竟已经开始想他了。
隋意早在小姑娘失神的第一刻便觉察到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可他下笔不顿,直到慢悠悠地将纸上图画全盘画完,这才轻轻搁了笔,转头回视。
陆宜祯被抓了个正着,有些慌乱地垂下了眼。
本以为善解人意的小世子不会再揪着她一时的蠢事不放,可对方竟倾身凑了过来,像是势要把她端量个彻底似的,唇角泛着柔柔的笑。
“祯儿妹妹总是看我做什么?”
“我没,没有。”
“可是,为什么方才,我总感觉有人在久久地盯着我,将我的脸都盯发烫了呢。”
这话毫不给人留反驳的余地。
小姑娘耳朵被染得通红,双手紧紧地攥着膝下的蒲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坏心眼。”
隋意闻言,却一点儿也没感到羞愧,温和地笑了声。
“我以为祯儿妹妹早该知道了的。”
简直,无法指摘。
陆宜祯脸颊微微涨红,眼含薄愠。
隋意见好就收,抬手轻轻地捻了捻小姑娘柔软的脸蛋,语调温柔:“好了,祯儿妹妹,我知错了,你就原谅我罢。”
陆宜祯抿着唇看他。
这副模样,叫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小姑娘默了会儿,突然伸手,也掐住了他的半边脸,轻轻地捻。
这才笑出来。
正适时,阁楼门口传来一阵巨大的撞击声。
陆宜祯被吓得立刻缩回了手,扭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有学生在进门时没留意到脚下门槛,生生摔了个四脚朝天。
门外的萧还慎心生不忍地捂着脸,也没上去搀一把。
摔得四仰八叉的男学生自力更生地爬起来,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地,不住地望向书架边、誊抄经册的二人的方向。
隋意简单地朝他们颔了首:“你们怎么过来了?”
“我是帮他搬书来的。”
萧还慎说着,指了指身旁的男学生。
“是,是柳夫子在为晏词做注解时,遇到了不解之处,因此特问山长要了腰牌,让我来藏书楼,把晏先生生平所有的著书都搬到他房里去。”
男学生一面解释着,一面上前将山长腰牌递给了隋意。眼角还在偷偷、来回地打量桌后的两人,满面震色藏也藏不住。
陆宜祯不由得低了低头。
隋意录完册,把腰牌还回去:“书在一层最里侧,你们自去搬罢。”
男学生脚步还僵着,倒是萧还慎走上来,一把揽过了他的肩,带他搬书去了。
只是劝导的声音还在寂静的阁楼里清晰可闻地回荡着:“别看了、别看了,再看也不是你的。”
“……”
陆宜祯趴倒在桌案上,把脸埋进了臂弯。
隋意单手撑腮,神色略显懒散,一双桃花眼瞧着小姑娘梳有可爱发髻的脑袋顶,一会儿又转瞧向了搬起厚重书籍离开的两个人。
那男学生再没有敢分一星半点儿的眼神过来。
小世子见状,眼尾倏然扬了扬,心道与小姑娘这般相处当真是十分不赖,至少一些识眼色的烦人苍蝇,再不敢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了。
他这大约就叫,名正言顺。
于是语气适意地:“祯儿妹妹,人已经走了,别闷坏了。”
陆宜祯闻声,这才将脑袋慢吞吞地抬起来,见得空荡荡的阁楼,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
已经是夕照时分。
小姑娘把《异河图志》的最后一句话抄完,终于放下了墨笔。
隋意握着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发红的迹象。
“意哥哥,你怎么同我爹爹一样?”
隋意微微挑眉,瞥眼瞧她:“还不是因为怕祯儿妹妹不知分寸?将才就说了,剩下的我来抄。”
他已经观察完了,但陆宜祯没有把手抽回来,而是任由它被包裹在少年的手心。
“我下午收到一封信。”
“那信里说了什么呢?”隋意顺着问。
“信里说,我表兄提早从扬州出发了,约莫明日、后日就会到奉山,接我走。”
隋意心下稍怔,很快想通来龙去脉,望着小姑娘难舍的神色,柔声道:“祯儿妹妹第一回出远门,家人难免担忧记挂。等你到了扬州以后,我们可以日日写信。”
小姑娘眉眼耷拉着,并不说话。
隋意正想再宽慰,面前忽然扑过来一道绵软的身影。
小姑娘把脑袋埋在他的颈间,紧紧地环着他,闷闷地道:“可是,那样就很久很久都不能见面了。”
她何时试过这么越礼?
寻常气急了、羞极了、忧急了,也只会攥住他的袖摆而已。
连手都不敢碰。
但隋意喜欢极了她现在的这副样子,好像于她而言、他就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回手拥住她。
“祯儿妹妹已经向我走来很多次了。”
无论是从榆林巷的陆府到靖国公府、还是从徐家女学到国子监、又或是从京城到奉山,她都跨过了重重阻碍,一次又一次地奔到了他的身边。
“这一次,换我朝祯儿妹妹走,怎么样?”
陆宜祯一静,诧异道:“意哥哥,你要来扬州吗?”
可奉山这边不是还有很多事情,比如课业、又比如通州知州?
“我都会处理好的。”
藏书阁安静下来。
唯余耳畔清浅的呼吸声。
方才说话的时候还未觉得,可如今有了闲心,隋意便感受到了脖颈侧挠起的温热痒意。小姑娘轻如羽毛般的吐息,仿佛能顺着皮肤融进四肢百骸。
素来温凉的体温,因着这不寻常的发痒感,竟微微升高了些。
“祯儿妹妹,天快黑了,该回房去了。”
隋意冷静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背。
陆宜祯这才从他身上爬起来。
宛如一只不情不愿的猫儿。
……
第二日午后,扬州姜家的马车驶到了奉山脚下。
陆家的小厮、女使们带着收拾好的行囊,下山与姜家人会面。
陆宜祯和隋意一左一右搀着隋老太太,走在最后头。
“这一路,要注意安全,能走官道就走官道,万不要贪近,而走了山匪横行的小路,知道吗?”
“老太太,我晓得。”
“原本我也不该同你唠叨这些,可听说你家那表兄,也是个年轻的,只怕他经历太少,累你受了委屈。”
“老太太,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您放心,我家表兄他从小就稳重,九岁以前,在扬州的族学里,我就受了他很多照顾。”
……
一边走、一边聊。
百千步的石阶很快就走尽了。
姜家长子立于石梯尽头,玉面长衫,朝走近的长者缓缓地行了个礼。
陆宜祯远远地便瞧见了她的这位表兄,只是对方与记忆里稚嫩青涩的幼年形象相去甚远,她一时还不敢认他。
“小宝妹妹。”姜谨言一开口便是熟悉的腔调,“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阿言表哥,你也长大了。都快娶娘子了。”
阴凉的林道间,小厮女使们忙着把行李搬上车,杂音纷乱。
又与隋家老太太应了几句寒暄,姜谨言终于把视线转向了另一旁站着的容貌昳丽、身形颀秀的少年郎。
“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靖国公世子了罢?”
“不敢。姜兄的名字,我也从祯儿妹妹口里听说很久了,如今得以相见,不胜荣幸。”
陆宜祯左右瞧瞧,蹙了眉:“你们怎么这么客套?”
“小宝妹妹,你先上车去。”
姜谨言面不改色,沉稳地说。
“我来之前,扬州家里的祖父祖母、父亲、二叔叔和三叔叔都吩咐过了,一定要对这段时日在奉山照顾了妹妹的人,好好地表达一番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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