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后来,陆宜祯再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契机,而勇气当头,仿佛也只是一息之间的事情,拖得越久,这气便越发消磨光了。
或许这就是俗话常说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罢。
隋意待她仍旧与以往没什么不同,课业完成后,空暇之余,便带她四处闲逛,甚至还下过山。
但陆宜祯却从这看似寻常的举动中,觉察到了微妙的疏避之意。
譬如,这些天小世子与她相处时,总会有第三人在场。
有时候是小厮博古、有时候是小厮通今,有时候是老太太,有时候是奉山书院的某位夫子,有时候还会是各种摊位的客人、小贩……
可小姑娘回过头来细细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毕竟这些第三人的出现理由,每每都非常充分:小厮是来送东西、或是帮着拿东西的,老太太虽年事已高、但偶尔也应当出门走动,书院夫子是在路上碰见的、要谈论经文并不能推拒,至于山下摊位的小贩、客人就更不可避免了……
难道是艾慕期的女子总是容易多想吗?
陆宜祯不禁问自己。
但若不提此事,小姑娘在奉山的日子过得当真惬意。
玩儿熟了以后,迎香时常会带她去膳堂后厨,偷偷地开小灶。
一般的清汤挂面自不必说,烤地瓜也只是寻常,后厨窖子里,甚至还储藏有山长的陈年老酒——虽然迎香每回也只敢凑近了闻闻香味儿。
不过陆宜祯觉得,她迟早有一天会将它打开的。这就好比守着油罐的老鼠,又好比守着钱袋子的萧还慎。
唔……萧还慎倒是很多天没来找过她了。
……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日下午,陆宜祯正蹲在后厨,等着地瓜焖熟,门边忽地闪过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
“陆姑娘。”
门外人压低了声音唤她。
陆宜祯看看他,又看看身后躺在藤椅上午睡的迎香,想了想,最后还是起身朝后厨外头走去。
萧还慎看起来比几日前憔悴了很多,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乌青眼袋,唇边甚至还冒了一圈胡茬。
陆宜祯被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吓了一跳。
“你这几日究竟去做什么了?竟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萧还慎不答,只深深地看着她,眼睛里许多复杂的情绪混沌交融,如果这眼神能发出声音,那必定是长长的一口叹息。
陆宜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你不要太伤心。”
他说。
陆宜祯奇怪地望着他,不能理解:“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伤心?”
“这段时日……”他斟酌道,“我查到了一点不得了的东西。”
萧还慎从袖里摸出两枚铜板。
“你还记得它们吗?”
“这不就是你下山赌钱赢回来,又藏起来没被夫子收走的钱么?”
“对。”他把铜币摆到日光下,“你再仔细地瞧瞧,这二者有何不同?”
两枚铜制钱币看起来都很有年岁了,通体包浆,正面的“崇化元宝”四个字样,端正大气,是太.祖皇帝亲手所书。
陆宜祯犹疑地摇摇头:“上回不是说了?它们,一模一样呀。”
“但我要告诉你。”
萧还慎把右边的铜币单拎了出来。
“这枚,是假.币。”
“……这如何看出来的?”
“这枚币的包浆成色,同自然包浆的并不一样,略微浮躁了些,是人为加工做老的。而且,你仔细看这枚钱币上的‘崇’字,起锋是不是钝了?”
对于古玩包浆的事情,陆宜祯并不了解,但说到“崇”字……
“确实,这字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她反应过来,惊诧道,“有人,有人私铸钱币?”
萧还慎颔首:“正是。为了证实此事,我还特意下山搜集了许多枚铜币,你可知结果是什么?”
“每十枚钱币里,至少有两枚是假的。”
十之二,如此大的份额。
这私铸钱币之人,可谓是手眼通天。
陆宜祯急道:“报官不成吗?”
又疑惑,他为何还要特意跑来找她说明这事?
“在通州报官,确实不成,除非进京。因为这私铸钱币之人,就是通州知州。”
“你也莫要说我冤枉了他,为了把这人揪出来,我可是连换了好几条打听的路线,可每一条线,最终指向的,都是这位知州。”
好半晌,陆宜祯才讷讷地开声:“可是,他好好的一个知州,为什么要私铸钱币呢?通州并不算是贫瘠之地,每年结余的银钱,也并没有那么落魄不堪罢?”
“他私铸钱币,当然不单单只是为了钱。”萧还慎道,“最重要的目的,是养兵。”
“虞安城离通州府衙并不远,骑一匹快马,半日便可抵达。我在那府衙周围蹲了两日,终于发现,他豢养私兵的地方,就在州府和虞安城之间的一个小田庄里。但我没能进去,并不晓得里头兵力如何。”
陆宜祯:“就算他是知州,养私兵,难道不会被通判又或是都监他们发现吗?”
“……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
萧还慎道:“陆姑娘,接下来的话,我保证,句句属实。”
“我打听了这几年通州军务的例行巡查,发现有几次巧合。好几次,在都监或是通判要发觉私兵的关头,他们都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追根溯源,这都是因为通判帐中的一位董姓幕僚。”
“……而这位董姓幕僚,又与隋世子的关系匪浅。”
陆宜祯下意识反驳:“这不可能。”
“我本来也不相信,但是到手的证据令我不得不相信。这位董姓幕僚,与隋世子,几乎是前后脚来通州的。其中间隔,只有三个月。”
“不提这个,他们二人常去虞安城西的一处茶馆,也是前后脚去喝茶,间隔时间最多不过十二个时辰。而且就算隋世子未能到、他身边的小厮总会去那茶馆的。”
“我怀疑那茶馆藏了什么,能在他们二者之间互传消息,仔细一打探,果不其然,茶馆中有一张桌板下方藏了暗格,可以放置薄纸张。而我今天早晨又去那暗格摸了摸,摸出来了这个。”
萧还慎说到这里,抬手从衣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给对面之人。
陆宜祯接过,迟疑地将纸条,只见里头书写着四个端秀雅正的字——
“鱼已落网。”
这字迹令她熟悉不已。
正是这两年间几乎每月一封的书信里能见到的、隋意的字迹。
可,可小世子不是与官家关系亲近吗?又怎么会帮着豢养私兵的通州知州隐瞒这足以诛九族的谋逆大罪呢?
陆宜祯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地,捏着纸条的手指也不由得使了点力气。
萧还慎“哎哟”一声,忙把纸条夺了回来。
“小姑奶奶,你可悠着点儿,这可是来之不易的物证!”
见她脸色发白,萧还慎于心不忍道:“你也别太难过,趁这事情还没一发不可收拾,你不如与他好好地谈一谈,能劝他收手是最好的。我瞧着,他对你颇是信任……这也是我这次的来意。”
陆宜祯艰涩地看向他,像朵枯萎的花儿,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
“你一向讨厌我哥哥,我又怎么知道,你,你不是在骗我?只是一张纸条……”
“我是与他不对付,但也不至于想要他的命呀。”
萧还慎扶额思考片刻。
“这样罢,你若不信,我便带你去山下虞安城的茶馆走一遭。”
……
两个人踏着石阶往山下走。
一路上,小姑娘脑袋顶端的阴云仿佛要凝成实质。
萧还慎心知她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般巨大的事实冲击,也一反惯常地紧闭着嘴巴,只声不出了。
大约刚走下半山腰,两旁树林倏然沙沙响动。
紧接着,六道黑衣人影便轻盈地从林间飞身至石梯中央,堵在了二人下山的必经路途上。
陆宜祯有些被骇到。
前方的萧还慎也心有惊悸,但他面上神情很快镇定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不答,互相对了个眼色,其中两人便疾身上前。
萧还慎虽会些功夫,但大都是从流氓地痞身上学来的小花招,并招架不住这两个练家子,很快便被制服了,双手反剪在背后。
不过他不很服气,一会儿嚷嚷着“大意了,再试一次”,一会儿嚷嚷着“你们老大是谁,这么堂而皇之地绑人却不敢露脸”……
总之聒噪得很。
陆宜祯心头的惶惧,都被他嗡嗡的声音驱散了不少。
而后她发现,这些黑衣人,要绑的,仿佛只是萧还慎……并且他们好似都不敢离她太近。
她仔细地打量了一圈,只见靠她最近的一个黑衣人,距她所站的地方都超过了一尺。
……如此奇怪。
陆宜祯将信将疑地往石梯上退了两阶。
没有一个黑衣人上来阻拦。
这时候,她本该跑回书院,向老太太或是山长陈明情况,以商议对策、解救萧还慎。
但小姑娘实在是太好奇了,顿了顿,复走下石阶,往最近的黑衣人的方向迈步走去。
刚过一尺距离,黑衣人忽然动了。
他又往后退了两步。
陆宜祯:“……”
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动静。
“祯儿妹妹,不要作弄他了。”
四下俱静。
陆宜祯和被缚住的萧还慎齐齐扭头朝山上看去。
石梯之上,隋意正拢袖朝这处望着,唇角浅浅地笑。
只一寂,萧还慎即刻咬牙切齿道:“好手段啊,隋世子,这都是你的人?”
“萧兄也不赖,竟真查到我头上了。”
萧还慎脸色漆黑:“怎么,收到风声,把我抓起来,以为这样就能毁掉证据了?”
“我当然知道萧兄是留了后手的。”隋意说着,从袖里拿出一纸火漆封口的信件来,“这封信,你提前找了个信使,对他说,倘若你三日后没来取回,那就将它寄到京都去,是罢?”
“……你将那信使杀了?”
陆宜祯闻言一滞,有些难以相信,一双眼眸愣愣地望着高阶之上的人,连话也不会说了。
隋意觉察到她的视线,适时瞧向她,温言道:“不是祯儿妹妹想的这样。”
又转头对上萧还慎的眼,语气冷然:“至于,你怀里的证据,可指的是那张‘鱼已落网’?”他摇摇头,“萧兄大约没弄明白,这条鱼……是你。”
萧还慎良晌没出声。
好半会儿,他才抬起眼:“隋意,通州知州,是你的人?”
“你想做皇帝?”
对面人轻笑了声,仿佛觉得滑稽。
“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送你去见山长,他是知道一切的。”
“……山长?”
隋意不可置否。
“本来只是为了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却没料到,你竟把祯儿妹妹牵扯了进来。”
萧还慎一默。
“隋意,你既派人暗中监视我,也应当知道,我今日曾去见过山长。告诉我应该去找陆姑娘的人……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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