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赵民间曾流传过一首妇孺皆知的童谣。
所谓:
血滴子,绣衣使。
筋骨啖,皮肉欼。
形容的就是大赵立国初年,使百姓谈之色变的督查暗杀机构——
血滴子。
又因血滴子中的成员皆脸戴面具、身着绣衣,故而民间也称呼其为绣衣使。
大赵的太.祖皇帝只设立了这样一个机构不到短短十载。这十载岁月里,举国上下,不论是官员还是平民,举止行事,都无一不小心翼翼、藏口闭舌。
说起血滴子的凶名,甚至能止小儿夜啼。
也许是深感平生血债累累,濯洗不清。
太.祖皇帝驾鹤西去前,解散了这个机构,并把一切记录有关于血滴子的信物典籍都付之一炬;而令人闻风丧胆的绣衣使们,也摘下面具、除去锦袍,湮没于无名的众生之中。
至今已逾一个甲子的时间。
没有史记、没有残墟。
不管是血滴子,又或是绣衣使,如今已成为了茶楼饭馆间的一个传说而已。
隋意定定地瞧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浴血之人:“你是说,血滴子曾在京城中统建地网,而你们,又恰好知道这地网的细情?”
“不是我们,是冯家;也不是细情,只是其中一部分的走向罢了。”
屠夫虚弱地道:“冯家曾给过我们一张地图,里头绘制着几条交叉相杂的地道。”
“他要我们从肉铺往地下挖,直到与这些原有的地道相连;还叫我们对这几条密道进行改造,以便于后来的计划。”
小世子神情平静,一面听着原委,一面再度摊开了手里的肉铺布局图。
待屠夫话音止住,他便把纸张翻了个面、使空白朝上,平铺在屠夫跟前尚算干净的地板上,不温不淡道:
“将你知道的画出来。”
屠夫吃力地抬起头,伸出手指,沾着满地的血迹,颤巍巍地在图纸背面画了一个方形、几条折线、以及几个圆圈。
小世子神色未变:“赵京城、地道、藏身之处?”
屠夫似虚脱一般瘫软在地,喘着粗气,颔首道:“经此一事,他们恐怕不敢再回城中,应该和抓来的人质一起,全都藏在城外的村落里。”
“那地方距天波门十里地,在天波门的正北方向;从城外的密道口出来,到那里只需走五里。”
隋小世子拾起血画的图纸,交予一旁的小厮:“烧了。”
待小厮领命退下,他才复望向已然毫无动弹之力的屠夫:“城外藏身的地方,都有什么人?”
“不算三个人质,大约,有三十来人。常在那坐镇的,是冯家的师爷和他带来的十几个打手;剩下的,就全是我们寨子里还活着的人。”
小世子静了静,忽然蹲身看他:“你唤作什么名字?”
屠夫仿佛已没力气再思考更多的东西,只一板一眼地回答着。
“李良骁。”
“多大了?”
“四十,有二。”
“秦州人?”
“是。”
“可有至亲?”
“双亲俱亡,曾有娘子和一双儿女。”
“妻儿去了何处?”
“不知道,我,我退回民籍后,他们不告而别。”
“为何会做厢军?”
“祖上,从军。”
“除了秦州,还到过什么地方?”
“兖州。”
“什么时候?”
“十年前。”
“因何而去?”
“调兵。”
“与你同寨的人,有没有和你一营,当时也去了兖州的?”
“没有,我们都是五湖四海的,可怜人。”
“识字么?”
“不识。”
“身上可有能证明身份的物证?”
“有娘子求的平安符,腰,腰上。”
小世子仔细瞧了瞧他的一圈腰带,从里头抽出来一枚颜色颇显黯淡的布符——保管得很好,倒是没有染血。
“最后一个问题,你城外寨中的当家首领,唤作什么?”
“黄……季庸。”
隋小世子将平安符收入袖中,再度望了气若游丝的屠夫一眼。
“睡罢。”
他轻声说完,站了起身。
往屋外走去,在提步擦过门口守卫的肩时,小世子脚步不顿,只从口中飘出一句格外轻忽的话语。
“杀了。”
身后木门“嘎吱”一声关上。
小世子站在房廊下,拢袖抬首,只见本还晴朗的天色,这时已被鱼鳞状的绵云所覆盖。
看来是要下雨。
……
州北瓦子。
李氏肉铺一整个早上都没开张。
但因素日里,店门前也是冷冷清清的状况,今日这般异样,倒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为掩人耳目,隋意跟着小厮,从后门进入了肉铺的杂院中。
“就是此处了。”
小厮引着人来到院西的一口水井旁。
隋小世子垂眸朝井中眺望。
因为被罩在木棚子的阴影里,井又深,视线所及,几乎只能看见一个黑洞洞的井口。
小世子弯腰拾起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往井中砸了进去。
“啪,啪。”
深邃的井道里,传出来几声脆响。
“干的,不高。”
小世子做好判断,往旁微微地伸手:“将伞给我。”
小厮于是把带来的油纸伞放入了他的掌中。
接过伞,小世子向前一跨,在小厮一瞬间因吃惊而变得瞠目结舌的神情中,堪称是非常利落地,坐上了井沿壁。
而他的双腿,则是已经被井内的黑暗所吞没。
“你回去罢。”
隋意偏头,吩咐道。
小厮仿似才反应过来他这举动的含义,脸色颇为惶恐。
“世子这是要,要,独自下井?”
地道易进难出,尽头便是那伙穷凶极恶的歹徒所在;无论是只探探地道,还是前往贼人窝点——
孤身一人,都太过疯狂了!
小厮心惊不安地躬身,企图令眼前这个无所顾忌的少年打消念头:“密道地情复杂,贼人又如此地凶残奸猾,世子还请三思!”
不闻回应,小厮垂着头,又急急诺诺地补充:“报,报官罢,大理寺和禁军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你以为,他们在城外不会派人盯梢?”
小世子一手后撑着井砖,语调平和,条分缕析。
“禁军调度也好、信使传书也好,京内一旦有什么动作,他们一定会像惊弓之鸟一样,四散而逃罢。我可最讨这些厌无穷无尽的后患了。”
“那……”小厮急道,“那就请世子准许小人同行!”
隋意笑了声。
小厮抬头,只见小世子温温懒懒地朝他挥了挥手,单手一撑,身影便轻盈地落入了漆黑的井中,只给岸上的人留下一句:
“不,你会碍事。”
……
申时三刻,一队整装肃穆的禁军闯入了州北瓦子的地界。
行人们莫不侧目而视,惶然惊讶地驻足观望。
禁军如一支利箭般破开人流,一直行到了东街的李氏肉铺前,才停下。
随着领头的一声令下,这一间小小的铺面,便迅速被身着甲胄的铁卫给围了起来。
“大人,这几日,府衙已细细核对过京都的户籍变动,这家肉铺主人的身份,是很有疑窦的。卷宗里所记的条目,在他原来的州籍上,完全找不到,疑是用了假身份。”
裴文焕跟附着禁军后脚到来。
他一面听着录事的禀报、一面停步,望了望周边的地貌。
很快,他双眸微眯,思忖道:“之前凭借几桩案子里贼人出现和消失的地点,我与禁军统领曾圈出来一块大致的贼匪窝巢所在,这肉铺,也在其中。”
“正是。”录事俯了俯身,“不过那次搜查,划域实在太大,只着重搜了民户中有无藏匿人质,结果一无所获。”
裴文焕望向铺头那块印有“李氏肉铺”字样的牌匾,冷冷地勾起唇角。
“看来这回,有必要里外上下,好好地将这里搜检一遍了。”
录事恭声应是,随即穿过禁卫,上前叩响了紧闭的肉铺大门。
半晌,无人回应。
“大人,铺子里面好像没有人在。”
录事小跑回台阶之下,回禀道。
“是真没人、还是假没人,进去一看便知。”裴文焕说着,朝领头等候的禁军使了个眼色,“破门。”
禁军头领躬身抱拳,而后指挥着身边的士卒搬来木桩,“哐哐”地撞向肉铺的红漆大门。
不一会儿,木门便被蛮力破开了。
十余名禁军列着队,向铺内鱼贯而入。
待大概探清了铺内的情形,禁军头领疾步走出来,向门外的裴文焕又抱了一拳:“裴大人,铺子里头已经空了。”
裴文焕沉默片时,发声:“有劳领军卫了,还请领军卫带兵仔细地搜查这肉铺中的每一个角落,能指向铺中之人的身份的物件也好、他们平日所行之事也好、去向也好……一根头发丝都不要放过。”
“是。”
等禁军头领受命离去,他又望向身旁的录事:“你带几人,去同周遭的住户打听打听这铺子的来历,以及它是何时关的门、因何而关门。”
“属下明白。”
录事退开后不久,天空阴沉的云团中,蓦地,决裂而出一道刺目的电光。
几声惊雷紧接着“轰隆”炸响。
裴文焕踱步至铺门前的屋檐底下。
他前脚刚迈进避雨地,后脚,豆大的水珠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石阶旁的青石板街道,差不多是在眨眼的时间内,便被雨水洇成了深色。
坑洼之处汇成水滩,雨滴击打着水面,荡起涟漪。褶皱的镜面,依稀倒映着忙乱地寻找避雨处的行人、和毅立如松的军兵。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