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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青梅第十(1 / 1)

腊八过后,年味愈重。

赵京城内的空气里弥漫着屠苏酒和腊肉的味道,红灯笼红贴纸覆满了屋檐门框。

大街小巷间,偶然能遇上不知何人堆砌的雪狮子、雪骏马。

若逢不下雪的天气,潘楼街、天街、州北瓦子等地界就人头攒动,皆举目盼着香车上的舞姬能跳一曲迎春。

腊月廿四,榆林巷的靖国公府和陆府一同请了显敬寺的师父来家中做法事。

陆宜祯先是围观了邻家公爵府的法场,后又坐看了自家府邸的法事,引得小世子频频侧目。

夜里送灶神时,两家又在巷子里碰头了。

隋小世子便在众人不察时,悄悄地靠近陆家的小姑娘,与她道:“祯儿妹妹今日看了双份的法事、又送了双份的灶君,来年的福气,也一定比他人更多一倍。”

小姑娘被哄得很高兴。

她踮起脚拍拍小世子的肩:“意哥哥明年也来我家看法事,这样,你后年也能比别人多一倍福气了。”

“可我来年的福气怎么办呢?”

小姑娘不假思索:“我分一半给你,这么算,我和你明年都有一份多一半的福气了。”

小世子扑哧笑了出来。

这一声不大不小,在锣鼓震响中并不醒耳,只能叫有心人注意到。

前方拄着阴沉木拐杖的隋老太太停住脚步,由嬷嬷扶着转过了身。

陆宜祯一惊,拘束地俯身,作了个礼。

隋意也虚虚作揖,眸中碎光倒是未加掩饰:“孙儿礼数不周,惊扰了祖母。”

老太太抬手免了两人的礼,竟是温蔼地笑了笑:“难得见你有如此模样,礼数不礼数的,都不重要了。”

转身随上队伍前,还提点他们:“前头送神的鼓噪,你们到最后头去说小话罢。”

……

除夕的清早,陆宜祯就被爆竹声吵醒了。

外头虽在飘雪,但这似乎丝毫没有折损京城人们点火放炮的热情。

“噼里啪啦”的动静,从霜晨断断续续地响到了傍晚。

天色将黑,陆府的一家子围聚在正厅里吃馄饨的时候,四方才总算清静下来——

许是在为子时、新旧两年之交的热闹蓄力。

围炉夜话,也不知是几更天。

陆宜祯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泪花。

陆夫人见小姑娘满脸困倦,连发梢都耷拉下去,便不用她守岁了,拿来披风往她脖子上一系,把她牵回了小院。

“早些睡,明儿一大早,好去拜年。”

陆宜祯乖乖地躺进被褥里,注视着自家阿娘为她塞好被角。

最后,陆夫人从袖子中摸出一份红通通的随年钱,压在了她的枕头底。

做完这些,陆姜氏便阖门离开了屋。

屋内蜡烛未熄。

一贯是等小主人熟睡后,女使才会进房剪去烛芯子。

陆宜祯卧在满室晕暖的弱光中,困意朦朦,却一直未能真正睡下。

混混沌沌地,大约是过了许久,她隐约听见一阵扣窗声。

这大半夜的……谁会来敲她窗户呢?

宝蔻她们怎么都没动作?

陆宜祯翻个身,把锦被盖到了脑袋顶。

正预备酝酿着入眠,耳中忽地又钻入几声“笃笃”。

她掀被坐起。

披上外裳、踏好绸鞋,她循着声响走到南面的一扇小窗前。

透过廊外灯笼的微光,一道隐隐绰绰的影子,印在了纱薄的窗纸上。

陆宜祯颇有些心惊。

这时,小姑娘的心头浮现出许多往昔听过的山精野怪的传说来——

传闻,天地间有种精怪叫美人蛇,夜里就喜欢化作人身,敲响凡人门窗,用一副漂亮的皮相来魅惑人心、吸食阳气,很是可恶。

宝蔻她们都不做声,难不成,全被美人蛇吸了阳气去?

正适时,窗外的美人蛇悄声唤她:

“祯儿妹妹,可曾歇下了?”

自布的疑云顿然消散,陆宜祯伸手推开窗。

隋小世子裹着一身狐裘,就站在回廊的红灯笼底下,皓白的皮肤被灯光映得柔柔润润地。

“意哥哥,你又是翻墙来的?”

“嗯。”他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白气,散散地笑,“这深冬天儿的,墙上积了好厚一层雪,石头又冷又滑,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翻过来的。”

“那你怎么不走正门?”

“都这么晚了,多不合适啊。”

莫非翻墙就比走门合适了?

陆宜祯咽下这一句,想到什么,又问:“宝蔻她们呢?意哥哥怎么把她们打发走的?”

“并非我把她们打发走的。你家仆使们,全到前厅领赏钱去了。”

陆宜祯恍然大悟。

她望见小世子被冻得微红的鼻头,正欲喊他进屋,心中又记起母亲的教导,只好作罢。

“你等等。”

窗前的小姑娘嘱咐毕,转身跑进房内、绕过屏风,似乎在翻箱倒柜找什么。

等了一会儿,她折回来了,捧着一个手炉。

“还是温热的,意哥哥快接着。”

见少年取了暖炉,陆宜祯才问起正题:“意哥哥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呀?”

小世子垂眼默了默。

抬眼再看她时,已如常般浅浅笑道:“新的一岁,越早放爆竹的人,得的好运越多。祯儿妹妹在扬州过年时,可也听过这个道理?”

“听过的。”小姑娘急急答完,突然体味出他话里意思,瞬间来了兴致,“那我们去哪里放炮仗?”

“——府门前巷。”

……

陆宜祯自食其力地穿戴好衣物,提着灯笼,脚步轻快地往前院奔去。

陆府前厅灯火齐明,正是热闹地放赏的时候。

小姑娘到来得很是出人意料。

陆夫人望见她神采奕奕的脸蛋,眼中涌出诧异:“祯儿,怎么又不睡觉了?”

“快到三更天了,我要赶在新年的最前头放爆竹!”小姑娘的期待形于颜色,“阿娘,咱们府里年前不是囤了好多二踢脚吗?我也想出门放炮仗。”

“这自是好的,只是,祯儿为什么忽地改主意了?”

陆宜祯脚尖画地,含糊道:“就是……睡不着。”

陆夫人还有些疑虑,倒是陆琮不欲拂了小姑娘的意,从主座站起,牵着人便往存储有年货的库房走了。

陆宜祯如愿以偿地揽了一衣怀二踢脚,乐颠颠儿地按约来到陆府门前的巷子中。

刚跨出正门门槛,还未下台阶,就有一只浑身冒着火光的小球“滋滋”地从眼前窜过。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

昏暗中,有少年人哂笑的声音。

“意哥哥。”陆宜祯找到墙根处抱臂而立的小世子,惊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恰适,那颗小火球也燃尽了气力,蔫蔫地熄灭在黑夜里,没响儿了。

“是潘楼街那家烟花铺子新研究出来的小物件,唤作‘地老鼠’。”

隋意一面解释,一面向跟在小姑娘身后出来的陆家主君鞠了个礼:“真是好巧,祯儿妹妹也是出门来放爆竹的吗?”

陆宜祯心底偷笑,好容易才忍住,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是呀。”

她用尖俏的下巴一指自个儿怀里的爆竹:“我这里还有许多二踢脚,意哥哥与我一道放了它们罢。”

两个人交换完烟花爆竹,继而隋小世子掏出火柴,领着小姑娘点燃了第一支二踢脚。

“快跑。”

待一大一小躲入墙角暗影,那竖在原地的二踢脚便“啪”地炸开了——巷中全是爆裂声的余音,后那炮仗弹至半空,再度炸了一声巨响。

原本清净的榆林巷,很快被地老鼠、二踢脚、爆竹串儿和小姑娘欢愉酣笑的动静盈满。

连公爵府的主君主母都被吸引了出来观望。

两家的大人们寒暄着,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隋小世子和陆小姑娘行礼过后,也没在旁干站着,不出瞬时,便继续玩儿起爆竹来。

隋夫人瞧着在火光中眉梢飞扬的两张青涩笑靥,不由低了低头。

她今夜还牵出门一个四五岁的小男童。

此刻,这小男娃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满地乱窜的地老鼠,目露羡讶之色。

“茂哥儿。”隋夫人蹲身与他平视,疼爱地道,“茂哥儿也想与你大哥哥一起放爆竹吗?”

小小的公爵府二郎腼腆而犹豫地“嗯”了一声。

“那就去罢。”隋夫人笑着,抚了抚他的脸颊,待小二公子向巷中欢笑走去,她站起身,无奈地同身旁满目称心的靖国公嗔怨,“茂哥儿就是喜欢黏着他大哥哥,像条小尾巴似的。”

“这样好,很好。”靖国公道,“只是大郎这阵子行事荒唐,年后得同他说道说道,别叫他把弟弟带坏了。”

“你呀,也不要老是对孩子板着张脸。意哥儿说到底年纪还不大,哪儿能事事周全的?”

“是是,夫人教训的是。”

……

陆宜祯余光瞟见一道人影走近,顿住手上要点火的动作。

她转身一看。

来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鼻唇和隋意有三四分相似,但眉眼间更多的是隋燕氏的影子。

——是隋家的二郎。

陆宜祯见他巴望的眼神,遂将手里的二踢脚塞给了他:“小弟弟,你也想来玩儿这个吗?”

“嗯。”隋茂颔首,嫩声道谢。

隋意也从旁处凑了过来,眸中藏笑,俯下身,温和舒缓地同他道:“阿茂,平素不都早早躺下了么?今日还不困?”

隋二公子摇摇头。

小世子便递了一盒火柴给他:“那就一起来点爆竹罢。”

陆宜祯于是杵在一旁看隋小世子教小孩。

“二踢脚要竖着摆,不然往两侧飞,容易伤人。”小世子取出隋茂手里的红炮仗,把它立在石板地上,“跟着点火、往后撤就好,很简单的。阿茂试试?”

在隋茂抽出火柴将要划燃时,隋意又温柔地叫住了他。

“你瞧,母亲在那头正望着呢,阿茂第一回放爆竹,也想让母亲好好看看罢?”

隋茂扭身,只见隋家的国公和夫人全朝这边眺着。

小世子便不再多言,往隋氏夫妇的方向退了退,紧接着朝还在张望的陆宜祯招招手:“祯儿妹妹快过来,让阿茂先自己点一回罢。”

小姑娘听话地奔到了他手边。

隋二公子顿时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

远处的隋夫人见状,还柔声地给他打气:“茂哥儿,别怕,你大哥哥和陆姐姐早前都玩儿过了,只要向后退远些,这爆竹伤不着人的。胆子大点儿。”

仿佛是教这席话鼓舞了,小二公子咬咬嘴唇,慢吞吞地把手里的火柴擦燃。

明亮跳跃的火苗被送到细长的引线头部。

“滋滋……”

炮仗引线点着了。

“快退!”

小公子隔着火光瞧见远处母亲殷切的目光,甩灭火柴,依言往后撤去。

应时有风。

是北风。

穿巷而来。

“嘭!”

二踢脚在地板上巨震炸开,火药硝烟被北风卷着,劈头盖脸地便往小公子的身上砸去——他退错了方向。

随即天上的第二响也来了,因风力缘故,就正炸在小公子的头顶半空!

隋茂遭吓得木在原地。

远处的隋夫人、靖国公也被唬得不轻,忙忙围上来,左右前后,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隋二身上的情况。

好在,方才的阵势只是骇人了点,但近身的都是些碎末、硝烟和震响,并未真正使小公子伤到哪里。

“阿茂还小,突然遇这么一顿吓,想来需要人疏解疏解。”

隋小世子目含宽悯,善解人意道:“父亲、母亲,我这儿不必看着了,你们快带阿茂回府罢。”

隋夫人连连称是,差着靖国公抱起隋茂,一家三口便步履匆匆地拐脚进府了。

陆宜祯目睹完这一场变故,还未回魂,那头的隋小世子已经料理事毕,拢起双袖,走了回来。

白绒绒的狐裘衬着他温然如玉的面容,既高雅、又舒秀。偏生他的声音也是那样清润无害:

“真是一阵怪风呢。”

陆宜祯迷迷糊糊地想:仿似,冬天刮的,都是北风呀。

哪里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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