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要下雨了,镜湖中心那一座城市仿佛笼罩了密云。
帝都外围依旧有长年不歇的锻造声,十户为一里,百户为一坊,每个坊的中心都设有锻造作坊,一排排巨大的炉子里火光熊熊,地上挖掘好的沟渠里纵横流淌着铜铁的汁液。
在冰族聚居的伽蓝城里,一切都按照门阀姓氏划分开来,三重城墙里内外隔绝,井然有序不容逾越。冰族凌驾于云荒其他种族之上,基本上不从事农桑生产。然而,有一些机械制造和器物锻造的方法,却是族内的不传之秘,外族不得沾手分毫。而居住在外城的冰族,便是从事工匠行业的,在族中则属于人数最多、地位却也最低,从开国以来就被安置在帝都的最外一层,负责着庞大的军工生产。
所以帝都的外城,也被冰族人称为“铁城”——匠作锻工聚居的地方,也是最卑下的姓氏的居住地。和最内层皇城里居住的十巫正好处于两个极端。
然而,即使这些每日忙于劳作锻造的冰族平民,也感觉到了整个帝都的压抑肃杀氛围。
“你们看……又有风隼从西方飞回来了啊……”一个淡金发色的精壮男子抬起头来,放下锤子,擦了擦额头密布的汗,看着半空飞向伽蓝白塔的那一点黑影,“不知道带回来什么样的消息——破军少将应该快回来了吧?”
他旁边的同伴用力拉动巨大的皮囊,将风鼓入炉中,催动烈焰。
“我看那家伙是回不来啦!国务大臣他们分明是要他去送死的,”斜眼看了一下阴沉沉天色下飞回的风隼,鼓风的汉子冷笑,“回来了又如何?云家已经倒了,回来会被国务大臣那边整得更惨——还是战死在沙漠的好!好歹也算一个人物,别回来被整得不成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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抡锤的精壮男子听得这话,脸色忽地白了一下,抬头怔怔看着半空返回的风隼,竟忘了继续工作。金发松脱开来,沾在额角,赤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
“冶胄!快捶啊,精铁都要化了!”拉着风囊,同伴不耐地大声叫。
“啊?”那个被叫作冶胄的冰族青年如梦初醒,振作精神抡起巨锤,把融得发红发软的铁条击得火星四溅。仿佛内心有巨大的愤懑,他再也不多话,只管用足了力气挥舞大锤,一下又一下,似在发泄什么。
“好了,好了,该翻面了!”同伴又忙不迭地提醒——帝国向来管制严格,铁城所有作坊出产锻造的兵器,都必须烙上锻造者的名字,如果发觉兵器有瑕疵或者实战中出现问题,那么从负责锻造的巫抵大人开始,立刻就会一层层将责任追究下来,最后落到铸造者身上,严惩不贷。
所以,尽管铁城中的这些冰族平民从懂事以来就进入作坊,一生中不知打造了多少兵器,对每一件经手的物件却是不敢有丝毫放松——何况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断金坊”,更是历来以出产利兵巧器而闻名铁城七十二坊中间,更不能因为疏忽砸了招牌。
听得提醒,冶胄将铁条翻了一面,继续沉默着挥动大锤,仿佛击向什么深仇大恨的人。
“怎么啦小子?有力气没处使啊?”同伴看得纳闷,忍不住嗤笑起来,“留着力气,歇息时去叶城抱女人也好呀!你这个月也没有告假过吧?年纪轻轻,怎么忍得住啊?”
“砰!”重重一锤击在成形的铁条上,火星如同烟花般迸射开来,吓了他一跳。
“那群浑蛋……那群浑蛋,是要把云家往死里整吗?”冶胄咬着牙,在火光后一字字低语,眼里竟然有野兽一般的狠厉光芒。
“冶胄?你他妈的昏了头了?”同伴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他,同时惊惧地看着外面,一迭声低骂,“你想死呀?发什么疯!云家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些该死的门阀……”冶胄咬着牙,腮上肌肉鼓出来,有一种杀气,“我们铁城里,百年只出了这么一家子人可以进到皇城里去!还要硬生生被那群浑蛋给弄死?”
同伴目瞪口呆地看着忽发狂言的冶胄,不明白他为何对云家姐弟如此关心。忽然想起这个年轻人以前曾居住在永阳坊,和发迹前的云家人是邻里,不由脱口:“冶胄,莫不是你认识云家姐弟?”
“云家?呵呵……”冶胄忽地笑了起来,“至高无上的十巫,我们这些铁城的平民百姓,又怎么高攀得起呢?”
同伴还想再问什么,冶胄迅速低下头去,将已经成形的精铁长剑挟起,浸入了一旁的冷水槽内——“嘶!”一阵白烟立刻腾起,弥漫在狭窄而火热的作坊里,阻隔了一切视线。
云家三姐弟……那样遥远的回忆。
冶胄忽然有些失神,直到手里的长剑在水里浸得冷透也没有动一下。
白发苍苍的巫即长老从皇城的藏书阁中走出,连平日手里拿着的金执木拐杖都不用了,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穿过官员居住的禁城,健步如飞地来到了嘈杂的外城。
年轻的巫谢捧着一卷羊皮卷,小跑着跟在老师后面,微微有些气喘。
脑子里还在回想着片刻前在藏书阁里看到的景象:师父从阁楼角落积满灰尘的空桑典籍里翻到了这一册《伽蓝梦寻》,脸色就变了,几乎是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翻开了脆弱的羊皮卷,忽然指着一处大声叫了起来。
老人欣喜若狂的声音震得藏书阁的灰尘簌簌而落。
“去铁城!快带上这卷书,跟我去铁城!”十巫之一的巫即大喊,毫无帝国元老院长老的风范,一把扯起了弟子往外就走,“小谢,我终于找到了法子!”巫谢是十巫中最年轻的一位。他出身高贵,自幼样样占得第一,二十多岁上就顺利袭了元老院中十巫之位,英俊聪颖,权倾天下,不知是多少帝国贵族少女梦中的夫婿——然而,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把聪明全用在了别的地方,心心念念只在那些玑衡星象、格致物理之间,自始至终无法领会门阀残酷斗争中的真谛。
“什么法子?”巫谢莫名其妙地问。
巫即一边走,一边翻开了随身携带的《营造法式·征天篇》,这个毕生钻研机械的老人激动得须发皆张,得意扬扬,挥舞着拐杖:“我找到改进迦楼罗金翅鸟的方法了!下一次试飞一定成功!不管巫罗他们提供的木材铁器有多垃圾,不管负责试飞的是哪个脓包,我都有把握让迦楼罗飞起来!”
“是吗?”巫谢也被吓了一跳,惊喜万分,“真的能让迦楼罗飞起来了?”
“当然!快,跟我去找最好的工匠。”巫即连手杖也不拿了,直奔铁城作坊,“立刻组织人手,按我画的图铸造器具——真是想不到啊,我想了五十年都无法以机械之道解决的问题,在空桑人的《伽蓝梦寻》上居然能找到答案!”
究竟是什么方法?居然能解决迦楼罗因为能量浩大而无法受控制的难题?
要知道不同于靠着单纯机械力飞天的风隼和比翼鸟,庞大的迦楼罗是借用了如意珠巨大的力量而腾空,结合了机械学的极致和莫测的神力——然而如意珠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无论沧流战士还是鲛人傀儡,居然无一能驾驭,五十年来九次试飞均告失败。
而智者大人,虽然一开始给出了迦楼罗的构造图解,却留下了这个难题给冰族。
连巫即大人苦思冥想多年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难道空桑人的古籍上会有答案吗?年轻的巫谢实在是好奇,忍不住偷偷翻看了那让师父惊呼的一页——
“如意珠,龙神之宝也。星尊大帝平海国,以宝珠嵌于白塔之顶,求四方风调雨顺。然龙神怨,不验。后逢大旱,泽之国三年无雨,饿殍遍野。帝君筑坛捧珠祈雨,十日而天密云不雨。帝怒,乃杀百名鲛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泪如雨。四境甘霖遍洒。”
薄脆的羊皮纸上,那样一段古老记载短而平淡。
云家要倒了!穿过帝都三重城墙,到处都听到街头巷尾在低声议论。
巫即兴冲冲的脚步也不由缓了一下,花白眉下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担忧。
最近云荒大地上变乱又起,征天军团在几十年的平静后再度被派出——破军少将居然铩羽而归,代之以军中不甚得势的飞廉少将。反之,云焕被派往砂之国执行必死的任务,云家三妹——圣女云焰被逐下白塔废为庶人,身为十巫之一的大姐云烛同时不知生死。十年内迅速发迹的云家,可以说是巫彭元帅一手扶持上来的。云家这一倒,不啻象征着门阀间新一轮角逐的成败。
据前往泽之国追捕皇天持有人的战士返回禀告,飞廉少将带着变天一支,在康平郡已经截获了空桑人。一场激战后空桑将军西京退入了郡城躲避,目前飞廉少将已经将整个息风郡城围得如铁桶一般,开始一寸寸地搜索。看来截获皇天,已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形势在向着有利于国务大臣巫朗那一方演进。
虽然帝国有百姓不准议论朝政的律令,严格的门阀姓氏划分也阻碍了消息的流通,可在最低等冰族聚居的外城里,那些军工作坊熊熊的炉火间,伴随着铁器击打锻造的声音,皇城里的一些是是非非还是被私下流传着。
“小谢……我跟你说过,昭明星已经出现在伽蓝上空,乱离起于内而形于外啊。”巫即在坊间顿住了脚步,忽然间长长叹息了一声,“你自幼聪明,又是长房长子,担了一族的重任,却向来对政局少有兴趣——其实,这也未尝不是福。”
“咳咳。”巫谢有些尴尬,只是道,“虽然我和飞廉交情不错,可是……云焕那小子虽然嚣张,死了却也可惜。”
“死不了的……破军星的光辉虽然暗了一下,却立刻重新大盛,他怎么会死呢?”说着昨夜看到的星象,巫即拈须摇头,“可怕,可怕啊……风暴卷来前,总是让人无法呼吸啊。”
“老师,你是说云焕会拿到如意珠平安返回吗?”巫谢问,有些高兴,“那小子向来强悍,想来也不会轻易送命在沙蛮子那里。”
“能不能拿回如意珠,我却不知道了……”巫即沉吟着,眼睛看着半空飞过的巨大黑影——那是一架从西方砂之国返回帝都的风隼,“要看这架风隼带来了什么样的信息吧?我想,巫彭和巫朗,一定都已经等得急不可待了。”
巫谢抬起头,看着那架西荒返回的风隼渐渐掠低,返回白塔内部,不由蹙眉。
云焕回来了吗?不知,又带回来什么样的结局。以眼下情形来看,云家势微,帝都朝堂上早有一帮豺狼虎视眈眈,蓄势待发,想趁机将云家撕裂后分食。这一次,除非云焕将任务完成得无可挑剔,才能堵住各方的嘴——若是稍有瑕疵,就难免会有人借机发作。而若是未能完成,那么巫朗那边,早已准备好了铁牢酷刑等待着他了吧?年轻的长老抬起头,凝视着白昼天空里的某一处。
日光掩饰了天宇里星辰的痕迹。然而巫谢凭着星象师的直觉,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北方的分野处:那里,北斗七星以北极星为轴缓缓转动。破军为北斗第七星,有汹涌澎湃、善战披靡之意。传说每隔三百年,这颗星都会有一次猛烈的爆发,亮度甚至会超过皓月。而此刻,正如师父所言:这第七颗星在一度的黯淡后,霍然放出了更亮的光芒!
【镜·破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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