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忧心忡忡地守在外面,要不是刚才听见霍刘氏一声大哭,她只怕早就拿斧子把门劈了。可是这会儿里面怎么没动静了呢?李大娘正想再拍门,门却忽然被人推开,只见霍刘氏风风火火走出来。
霍刘氏眼圈还是红的呢,走起路来却昂首阔步,跟一阵风似地飘向厨房,和刚刚那要死要活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李大娘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凑上去,“霍家大妹子,你好点了吗?”
霍刘氏手脚麻利地扎围裙,生灶,烧水,“嗯,我不能死,我要好好活着!就算给人做牛做马,也要把我们家阿颜养育成人!霍家现在就靠我来撑了,我可不能倒了!”
李大娘:“……”
转变来得这么突然么?
这有点接受不能啊……
春巧在屋里服侍霍颜洗脸,蹲下身十分狗腿地拍打着霍颜刚才因为跪地而弄脏的裤腿。
她们家小姐简直天下第一棒好么!就这么把她们家那哭包夫人摆平了!今晚总算不用再担心夫人想不开自尽了啊,她可以睡觉了!!
春巧顶着一双熊猫眼,满眼崇拜地仰着脑袋看霍颜,头顶都要冒出粉红色的小泡泡了。
霍颜陪霍刘氏闹过这么一遭,简直身心俱疲,脚就像踩在云彩上,有点发飘。
她太困了,可是想到李大娘来找她肯定是因为父亲的事,便只能强打精神。左右看看,见虎斑猫远远地坐在窗台上,霍颜走过去一把抄起猫,将脸埋进猫柔软的绒毛中,猛吸一口!
猫:“……”
啊!吸猫有助于提神!
霍颜又在猫嘴巴上亲了一口,出门去找李大娘了,只留下猫僵硬在原地。
已,已经是第二次了……
猫偏过头,不忍直视窗外轻浮的少女。
李大娘陪霍刘氏在厨房里待了一会儿,不太确定要不要和她说霍平章的事,她吧,总觉得这霍家大妹子不太靠谱,好不容易振作一点,生怕再给吓坏了。
霍颜这时走进厨房,“李大娘,怎么还在这里站着?今天有劳您了,快和我去前厅喝点茶歇一歇吧?”
霍刘氏在旁插嘴:“对,李大姐,刚才真是让您见笑了,快和阿颜去前面厅里坐一会儿,我烧几个拿手菜,晚上就在我家吃饭!”
李大娘看了看充满干劲儿的霍刘氏,再看看霍颜,心说这闺女真是神了,怎么一关门的功夫,就能把她娘调`教成这样?她看得出来,霍颜似乎也不想让霍刘氏知道太多关于霍平章的事,有意避开霍刘氏说话,于是也就不客气,顺水推舟和霍颜离开厨房。
刚在前厅坐下来,霍颜便迫不及待问:“大娘,您今天来我家,是不是已经打听出什么?”
李大娘:“是啊,我刚得了信儿就来找你,没想到碰上你娘这事儿。”
霍颜:“今天多亏了大娘。”
李大娘摆手,“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还是你会开解人。先说正经事,我今天一早就去我那干闺女家,她婆婆和老佛爷身边的嬷嬷有些交情,三弯五绕的,大致打听出大寿日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李大娘神色凝重起来,“问题就出在皮影戏上!据说当时老佛爷点了一出水帘洞群猴拜寿的戏,过生日嘛,就是图个热闹喜庆!可是谁知道,你爹的皮影班子竟给老佛爷演了一出武媚娘毒杀王皇后!”
霍颜心惊肉跳,脸色瞬间变了。
李大娘似是生怕隔墙有耳,下意识往周围看了看,才小声道:“你说,这不是往老佛爷肺管子上戳么!当初东西两宫太后共同执政,后来东宫太后病逝,朝政才由现在这位把控。一直有传闻说那东宫太后是被毒死的,你爹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迷魂香,这个不演,那个不演,偏偏演那武媚杀皇后的戏!这不是找死?!”
霍颜只觉得耳畔轰鸣,天旋地转,“这,这怎么可能呢?我爹他为什么会这样?不对,这当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李大娘:“这就不知道了,总之老佛爷龙颜大怒,直接掀了桌子退席。霍家班当场就被扣下,再后面的事,那位嬷嬷也不清楚了……”
晚饭端上桌时,霍刘氏只看见自己闺女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嗯?你李大娘呢?”霍刘氏伸长脖子,还往茅房那边望了望。
霍颜回过神,“哦,李大娘她说绣庄还有点事,先走了。”
霍刘氏抱怨:“哎,你这孩子,怎么没把人留住呢!不行,我过去找她!”
霍颜:“娘,不用去了,李大娘她最近接了桩大生意,真的脱不开身。”
霍刘氏微怔,讪讪地说:“哎,也对啊,李大姐她自己有营生呢,和咱们不一样的。”不过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觉得有点不对劲,“诶?那她来咱家干什么呀?”
霍颜看着一脸好奇的霍刘氏,温柔笑道:“这不是李大娘她怕你一个人在家心里闷,想来陪你说说话么,见我回来了,她也就放心了。”
霍刘氏了然,柔顺地垂下头,轻声叹气,“你李大娘人真好,娘以后不会再闹了,放心吧。”
霍颜看到她娘这神情,才真正放下心。刚才那打了鸡血一样的霍刘氏,其实看着也挺让人忧心的,这才是她娘正常的样子啊!小鸟依人,以夫为天。女汉子画风真的不太适合她。
“来,阿颜,你一天没怎么好好吃东西,看看这都瘦了!娘给你炖的鸡汤,你多喝两碗。”
今天这顿饭,霍刘氏的确是下了血本,不仅有鸡汤,还炸了一盘小黄鱼,外加两盘时令蔬菜。这要是放在以前,如果霍平章不在家,是想都不敢想的伙食。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严重缺觉的原因,霍颜一点胃口都没有,闻到鸡汤味儿甚至有点反胃,不过为了不让霍刘氏担心,她还是强行给自己灌了两碗汤,扒光一大碗饭。
霍颜:“对了,娘,咱家还有多少银子了?”
霍刘氏:“嗯?你要用银子?我床东头的柜子里有一包碎银子。”
霍颜沉默了一下,“那个,我已经花光了。”
霍刘氏一呆,“啊?花了?”
霍颜小心翼翼看着她娘,已经准备好了挨一通狠骂。
然而霍刘氏呆愣片刻后,竟是什么都没说,“啊,花光了啊,那西头的柜子里还有两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是咱家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了。”
霍颜愣住,“咱家经营戏楼这么多年,怎么就这点银子?”
霍刘氏摇头,“不知道呀,你爹拿回家的就是这些。”
霍颜眉间一点点蹙起来,她虽然从来不插手戏楼的事,但每日的客流摆在那里,她约摸估算过,霍家如意楼这些年的流水,减去家里和生意的开支,再扣除养班子的钱,以及掌柜伙计的工钱,怎么也该有三千多两银子的剩余,怎么可能只有一百两?!
幸亏霍平章每天十二个时辰不是泡在戏楼里就是待在家里,不然霍颜都要怀疑她爹是不是偷偷在外面养二奶了!
吃完饭收拾好,霍颜又去看了霍老爷子。从昨天晚上睡过去一直到现在,霍老爷子都没有醒过,霍颜忧心,问春巧:“叫朱大夫来看了吗?”
春巧:“看了,说还是喝昨天的方子。”
霍颜心里沉甸甸的,直觉这次老爷子凶多吉少。
“老夫人那边呢?瞒住了吗?”霍颜害怕奶奶知道父亲的事心里着急,所以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让春巧想办法瞒着霍老夫人。家里已经倒下一个老头,要是再病倒一个老太太,可就更乱了。
春巧用力点头,“就是按照小姐吩咐的,夫人一哭,就在老夫人窗户底下放一挂鞭,应该什么都没听见。”
就是因为这样,昨天晚上霍家大院里响了一晚上的鞭炮,炸得邻居们全都懵逼了,还在想他们这老霍家什么毛病。家里出了人命,他们放鞭炮庆贺?
春巧又道:“不过想来是昨晚上没睡好,老夫人很早就睡下了,这儿会儿睡得正香呢!”
霍颜点头,“今晚你就在老夫人屋里睡吧,以防她半夜醒过来,再注意点老爷子。”
春巧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春巧:“嗯,放心吧阿颜姐!有我在呢,你赶紧去好好睡一觉!”
霍颜的确是撑不住了,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刚回到自己的西厢房,就倒在床上睡死过去。然而睡到半夜,她忽然觉得屋里吹进一股风,凉飕飕的。
吱呀一声,门开了。
趴在霍颜身边的虎斑猫抬起头。
霍颜猛地睁开眼,看到霍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房门口,吓得一个机灵坐起来。
爷,爷爷?!
霍老爷子就那么站着,怔怔地凝视着霍颜,然后拄着拐棍,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过来。
霍颜:“……”
霍老爷子走到霍颜床边停住,“阿颜,你起来,爷爷带你去个地方。”
霍颜:“!!!”
霍颜伸手戳了戳霍老爷子的胳膊,软的,还是温的。
霍老爷子瞪眼:“干什么呢!快起来!”
霍颜一口大气倒过来。
哎呀我的亲爷爷呦,您可差点把您唯一的孙女给吓死咯!!!
上辈子看了太多人死前会找亲人托梦的影视作品,她刚才一度以为这是霍老爷子的魂找她托梦来了。可是托梦就托梦吧,上来就是一句“起来,爷爷带你去个地方”……这也就是霍颜吧,换个人肯定直接吓吐了!
霍老爷子身体还是很虚,好几次若不是霍颜反应快扶了一把,只怕要栽在地上。
“爷爷,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咱明天再去不成吗?”霍颜扶着老人的胳膊,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衰老和消亡,霍老爷子那原本还算壮硕的身体,就在这两天之内,迅速瘦成了一把干骨。
霍老爷子不吭声,拄着拐杖的手因用力而青筋凸起。他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带着霍颜来到霍家后院一间上了锁的房子面前。
霍颜微愣。
这里是……霍家的祠堂。
霍家祭祖,男人们进祠堂里烧香跪拜,女人们却只能在祠堂外面遥遥叩首。即便霍颜是霍平章唯一的女儿,长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踏入祠堂半步,而霍平文霍轩却能在每次祭拜时,和霍平章一起站在祖先牌位面前。
这就是霍家女人的地位。
霍家的女儿,终究只是外姓人。
霍老爷子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锁,推门而入。
霍颜却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霍老爷子回头,“怎么不进来?”
霍颜:“爷爷,按照祖宗的规矩,我不能进祠堂。”
霍老爷子呵斥:“我让你进你便能进!坏了祖宗的规矩,有我这老骨头扛着,怕什么!”大概是因为着急,霍老爷子又咳嗽起来。
霍颜赶紧跑过去扶住爷爷,就这样,以女儿之身,一脚跨进了霍家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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