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捡猫一(1 / 1)

皇城根,天子脚,如意街上有一家如意楼。

京城霍家的如意楼,曾被康熙皇帝赐字“天下第一戏楼”。霍家的皮影手艺从南宋传到如今,已经是第三十九代。可惜,到霍平章这一代,老霍家没儿子了,只剩了个独苗苗的臭丫头片子。

据说,这老霍家的丫头从没生下来起就不是省油的灯。

关于这位主儿,有三件事鼎鼎大名。

第一件事,是霍夫人怀孕五个月那会儿,一次回娘家探亲,没成想走了千百遍安然无虞的山路,偏偏在那天遭了狼群袭击。饿狼凶悍,将陪同的车夫和丫鬟全都咬死,最后将大着肚子的霍夫人围起来,群狼却忽然毛发炸立,双股颤颤,竟像受到莫大惊吓,然后夹起尾巴灰溜溜逃走了。霍夫人吓得不轻,被人发现送回来时,囫囵个的话都说不全了,只知道翻白眼儿。那时就有人悄悄议论,说霍夫人肚子里揣着的这个,恐怕将来不是个善茬。

第二件事,是发生在霍家丫头出生之后。寻常的小孩,都喜欢个小奶猫啊小奶狗啊啥的,小动物们也愿意跟小孩子玩耍,毕竟都是幼崽嘛,有种娘胎里带出来的亲近。但这老霍家的闺女可就和人不一样了,她倒是也喜欢猫猫狗狗,可是人家猫狗不喜欢她啊!更准确点说,但凡是长毛的,能喘气儿的,见了她就转身玩儿命跑!比如卖豆腐脑老孙头他家的土狗阿黄,那是宁肯跑进狗肉馆里都不想被老霍家闺女摸一下。

第三件事,则是最为惊世骇俗,到如今说起来还让一众老妈子老婆子咂舌。女孩儿长到四五岁就该缠足,可是这霍家的丫头死活不肯,霍家夫妇心疼女儿,也就由她去了,谁知临街的秀才媳妇听说,竟是天天上门来游说霍夫人,让她不要放纵女儿任性,不然以后嫁不出去。结果那霍家丫头竟是当场骑到秀才媳妇身上,左右开弓扇了人家十几个大耳刮子。秀才媳妇觉得受辱,哭闹着要在霍家上吊,霍家丫头却说只要秀才媳妇敢吊死,她立马菜刀抹脖子跟着赔命,最后秀才媳妇也只能踩着她那双小脚晃悠悠从霍家后院的歪脖树上下来,从此再不登门。不过经此一役,霍家丫头恶名远播,算是彻底臭在家里了。

如意街上有一句话,得罪谁也别得罪霍家丫头,那是煞星转世,谁碰谁倒霉。

也是老天不长眼,如今这位惹不得的主儿长到十五岁,居然也出落成一个唇红齿白的美人坯子。

这天,如意楼的生意红火异常,因为霍家有了一件大喜事降到头上,霍班主放话,如意楼免费供应茶水三天。此时堂上已连演三出皮影戏《追韩信》《拾玉镯》《翠屏山》,号称霍家班“第一嗓”的吴老师傅唱的前声,不只是戏楼里人满为患,就连门口都蹲着不少蹭戏听的叫花子。

“哎,听说了没,老霍家这回可要飞黄腾达了!霍家班被宫里点了名,要去给老佛爷演皮影祝寿呢!”

“我的天,给老佛爷唱大戏,那霍家班这京城第一戏班的名头可算是坐实了!”

“不对啊,我怎么听说一开始是定的徐家班入宫?”

“快别提了,就前些日子,徐家班和霍家班在前门楼摆对台戏,徐家班输了,只怕是这消息传到了宫里。”

“其实也没什么意外嘛,谁让霍家班的戏本子多,皮影人角色也全。人家老霍家三十几代的传承了,可不是寻常戏班能比的!只可惜老霍家到现在也没个能顶事儿的男丁,也不知道这一代还能不能再传下去了。”

“你操心人家有没有儿子干什么!倒是那徐班主,脸上恐怕不好看吧?”

“还用说?徐家班一直想在京城里开戏楼,有霍家班压着才一直没开成,这好不容易要进宫出把风头,却还是被霍家挤了下去,估计徐家这戏楼啊,是彻底没戏喽!”

戏楼里的人一边看戏一边八卦,谁知这时忽然自戏楼二层的看台上泼了一壶水下来,将一楼的看客们淋了一身。

“嘿!楼上干什么的!怎么还往下泼水!”

楼上的人却是蛮不讲理叫骂:“泼水而已,又没撒尿,你们嚎什么!”

楼下的人怒了,“姥姥的,这是找茬来了,有种下来!”

暴脾气的已经撸起袖子噔噔瞪爬上了木楼梯,“一帮孙子,上去干他娘的!”

顿时一阵掀桌子砸杯子,戏台上也停了吹拉弹唱,看戏的人作鸟兽散,戏楼里转眼便是人仰马翻,乱成了一锅粥。

霍家班的小学徒嗷嗷叫着跑到后院,霍平章此时正准备吃午饭,因为心情好,还特意让霍刘氏烫了一壶好酒。

“班主!班主不好了!戏楼里有人闹事!”小学徒一路跑得气喘吁吁,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霍老爷子唱了一辈子武生,双目炯炯不怒而威,此时眉毛一立,将碗筷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慌什么,好好说话!站没个站相!”

小学徒忙直溜起身子,一五一十将戏楼里发生的事学了。

霍平章听完,拍桌就要往外走,“肯定是徐家干的!斗戏斗不过,就来这种下作手段!”

霍家长幼`男女有别,男人们不动筷,女人别想吃一口,霍平章这一走,霍颜和她妈这饭就不能吃了,霍刘氏才端了一锅炖鸡汤出来,见霍平章要出门,自动自觉又端着汤回了厨房。

这鸡汤味儿都闻着了,肚里馋虫勾出半条,却又眼睁睁看着鸡汤被拿走,霍颜不爽,对霍平章道:“爹,徐家的人输给我们,这股闷气总是要出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家的班子就要进宫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霍平章却怒道:“去他姥姥的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是就这么让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我霍平章以后还怎么在京城混!”

霍老爷子也教训道:“就是,颜儿你是个闺女,不懂男人的事,别乱插嘴。这事肯定不能这么算了,姓徐的还以为我们老霍家没人了?”

霍刘氏一向是以夫为天的性子,见公爹和丈夫动怒,捅了捅霍颜,示意她不要多嘴。

霍颜挑眉,识趣地不说话了。

霍平章跟着小学徒出了内院,又想起什么事折返回来,对霍颜道:“对了,颜儿你正好帮爹去井窝子那边看看,怎么今儿的水还没送来?”

京城里每隔三五条胡同才会有一口井,井外盖上房子,便是“井窝子”。每间井窝子都有专门的工人,从井里打出水装进水车,推着挨家挨户送水,按月收钱。按照往常,这时候应该已经送了水过来,可是今天连水车轮的影子都没见着。

秋老虎的太阳毒得很,于是霍颜撑着伞出门了。

如意街各家各户门前打瞌睡晒太阳的猫猫狗狗全都于美梦中惊坐起,远远瞄见霍颜的裙角,便夹着尾巴四散奔逃了。

霍颜刚出门没走几步,就听见煎饼刘的媳妇和糖人陈的媳妇在她身后嚼舌根。

捏糖人媳妇嗑着瓜子:“哎呦,看老霍家的丫头,青天白日又撑把伞出门了嘿!”

摊煎饼媳妇撇撇嘴:“这大太阳的,也不下雨,撑得哪门子伞!要我说,霍家丫头就是个怪人,看她那一双大脚,啧啧,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霍颜不是没有听到两人的议论,却连步子都没顿一下,拐过一个胡同口,远远看见前面一个留着猪尾巴辫的小男孩正在和另一个留着小盖头的男孩扭打。霍颜认出“小猪尾巴”正是捏糖人家的儿子陈小二,小盖头是摊煎饼家的儿子刘猴儿。

呦,这可就巧了。

霍颜两眼一弯,像两道好看的月牙。

“哎,这是怎么了?都别打了!”霍颜将伞收了,揪住俩小孩的后颈,左右各一个给掰扯开。

两个小崽子还在那儿蹬腿瞪眼的,好像恨不得要把对方吃了。

霍颜咂嘴道,“什么深仇大恨啊?怎么弄得你死我活的?”

陈小二昨天还编儿歌嘲笑霍颜大脚呢,这会儿却忘了个干净,扒开大嘴开嚎:“哇呜呜呜呜!!阿颜姐!我娘让我和刘猴儿分煎饼吃,说好了一人一半的,可是他偏要抢那大的一半!那本来是我一个人的煎饼来着……”

刘猴儿见王小二告状,把脖子一梗,理直气壮道:“切,本来就是一人一半,也没说谁拿哪一半,谁有本事谁拿大的呗!再说了,这可是我爹摊的煎饼!”

陈小二声嘶力竭:“那煎饼是我娘花钱买的!”

“啧,我还以为怎么了,闹半天就这么点屁大的事儿?这样,你们别闹,我来给你们断个公正!”霍颜将俩小屁孩往地上一放,捡起丢在地上的两个纸包,里面各有半块煎饼,摊了鸡蛋撒了芝麻,还热乎乎的冒着热气,闻着别提多香。

“你们就是觉得,两块煎饼一个大一个小,无论谁拿了大的都不公平,对吧?”霍颜慢条斯理打开两个纸包。

两个小孩像两只小奶狗,眼巴巴看着霍颜,齐齐点头。

霍颜:“这还不好解决?我把这大的咬一口,让两块煎饼变得一样大小不就行了?你们谁拿哪块都不亏。”

陈小二看看刘猴儿,刘猴儿也看看王小二,四只眼睛瞬间亮了,都觉得霍颜说得特别有道理!

于是霍颜拿起两块煎饼,眯着眼比量比量,然后在那较大的半块煎饼上咬了一大口。

喝!味儿真不错!刷得辣酱咸淡正好!

霍颜吃得香,俩小孩却忙不迭去看煎饼,然后傻眼了。

大的半块煎饼被霍颜这么一咬,反倒比那小的半块煎饼还小了。

霍颜一脸遗憾:“呦,瞧瞧这事儿弄得,怎么就咬多了呢!这样吧,我再把这块咬上一口。”说着霍颜又往那小的半块煎饼上咬了一口,这回剩下的煎饼又比另一块小了。

为了追求公平,霍颜便左一口啊右一口,右一口啊左一口,最后把两个半块煎饼吃得只剩下两个小小的煎饼角。

“成了!这回一样大了!”霍颜满意地将两个小煎饼角一人一个塞进俩小崽子嘴里,然后拍拍屁股站起身。

两个小孩:“……”

哇——

背后传来小孩大哭声,很快又是俩孩子妈的破口叫骂:“死丫头!小孩的煎饼也抢!还是人不是!活该说不到婆家!”

已经吃饱了煎饼的霍颜掏掏耳朵,撑着纸伞悠哉悠哉走远了。

井窝子离如意楼不算近,要穿过三条街再拐个胡同。霍颜远远看到井窝子门口堵了一群人,便找了个看热闹的问:“前面是怎么了?”

那人袖着手伸长了脖子,还在向前张望呢,“不知道呀,我也刚来,今儿没送水,我听着好像是出了事,都说昨晚有人死在这里了。”

霍颜凭着身形灵巧的优势从人群中挤过去,只听那管井窝子的张水工正在和人解释:“这里的井窝子封了,我们正从其他地方调水,大家放心,今天的水肯定能给各家各户送到!”

“张大兄弟,为什么好好的井窝子给封了啊?”一个大婶问,顿时又引起其他人的好奇。

张水工不得不将今天重复了几百遍的话再说一遍:“听说昨天这里抓乱党,五成兵马司的人死了两个。你们说这晦气的,刚好有一个死在了咱们这口井里!”

果然,如此劲爆的消息一出,顿时引来一众倒吸气声。

张水工很满意于观众们的反应,这可是支撑他一遍又一遍重复讲述的动力呢。

“张大哥,那乱党抓住没有呀!”人们急着问。

张水工:“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好像受了重伤,这几天大家也都警醒着点,官兵可能很快就会挨家挨户搜查乱党。”

“祖宗诶,这死人掉进了井里,以后咱这水还能喝了么!”

“嗨,京城里这些水井口子,你当有几个没死过人?过两天让防疫站的人来撒点药粉也就得了!”

“依我看啊,撒药粉没有请个大仙来烧两道符纸管用。”

“你看你,都什么年代了,撒药粉那可是洋人告诉的方法!之前义和团闹事时,还说请高人画了刀枪不入的符纸呢,有什么用?不还是抵不过洋人的枪子儿!”

胡同里的居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开,霍颜也大致听得明白,她正准备打道回府,谁知就在这时,觉得脚边坠了个什么东西,温温软软的,她低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哎呦,哪儿来的一团猫,居然没有见她就跑,还巴巴地自己贴上来。

真是稀奇。

霍颜将猫提起来,猫却一动不动,就跟死了一样。她心中咯噔一下,只觉掌心温湿,将手从猫肚子下拿出来一看,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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