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学斐此话一出,书房中的其他几个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什么叫做赶早不如赶巧?
这话是这么用的吗?
还有,这种事关整个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就这样直接讨论,真的可以吗?
事实证明,不仅可以,甚至还很可以。
温学斐显然不是在开玩笑,说完那句话后,停顿了片刻,给了自己几个儿子一些整理思绪的时间后,便开始点名了:
“清殊,你是大哥,你先说。”
这番点名一出,温家几位兄弟瞬间有梦回儿时之感。
心有戚戚焉的同时,还不忘向自家大哥投去了一个同情的目光。
外人都道温学斐好福气,家中六位公子皆是人中龙凤,才学过人。
但这天下哪有那么多天才?
自家的事儿自己知道,温家几位少爷现在之所以能够如此出众,皆是从小刻苦努力而来的。
除了温清霄是真的天赋过人外,其他几位,就没少挨自家父亲的罚。
在几位公子启蒙的时候,温学斐可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严父。
年龄最小的温五算是记忆最为深刻的一个,那个时候,他们几个兄弟最怕的,便是父亲休沐的日子。
因为每到父亲休沐的时候,总是会将兄弟几人叫进书房,抽查几人的学习情况。
小孩子贪玩是天性,温家的兄弟几人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平时几人的功课都不错,但小孩子,总是会有偶尔因为贪玩,功课学的不尽如人意的时候。
偏偏温学斐久经官场,目光如炬,每当这个时候,都能有所察觉。
每当这个时候,兄弟几人便会挨罚。
温学斐虽然没有体罚人的习惯,也从不会对几人进行打骂。
但就卡着每人每日的精力极限,给几人布置功课,便已经足够磨人了。
偏偏温学斐每次惩罚,都喜欢实行连坐制。
其一是为了让兄弟几人明白,兄弟一体,应该共患难,同进退。
其二则是因为,但凡有哪一个人因为贪玩没能习好功课,其他几人至少是没有尽到监督之责,理应受罚。
左右受罚都是一起,所以兄弟几人偷懒的时候,也喜欢共同进退。
但是偷懒一时爽,考试功课火葬场。
每次兄弟几人自觉功课学的不怎么样的时候,到了被抽查这一天,几人便开始后悔与心虚了。
这个时候,兄弟几人便喜欢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谁也不愿意做那第一个被抽考之人,承受父亲最大的怒火。
像是这样的情况之下,温学斐就会如同现在一般,开始点名抽查。
而被点到名的温大,或许是因为有心理准备,脸上的神情丝毫不见慌乱。
微微沉思片刻后,便直接开口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依我之见,其实答应厉王妃殿下的招揽,也并无不可。”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其他几个兄弟都惊了一跳:
不是,这种事情可以一上来就直接说结论的吗?
同为父亲的儿子,大哥为什么就能这么秀?
父亲是不是在私底下给大哥偷偷补过课?
与几个儿子不同,温学斐脸上倒是没有太大表情波动,甚至还略微挑了挑眉:
“嗯?说说理由?”
“其一,温家近来本就与厉王府走的较近,六弟的事也好,四弟的事也罢,在外人眼中,多少都有厉王府的影子。”
温清殊摸不清楚父亲心中所想,只微微垂眸,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特别是在四弟进入户部任职后,为了站稳脚跟,没少与大皇子一脉争斗,就算今日拒绝厉王妃,在外人眼中,温家与厉王府,也已经密不可分了。”
而在温清殊说话的同时,其他几个兄弟也都将心中那些吊儿郎当的想法收了起来,开始认真分析思索自家大哥的这番话。
特别是在温清殊说到温清衍进入户部之后的种种表现,脸上都出现了一丝类似于无言的表情。
温清衍进入户部之后,极尽自己所能给大皇子一脉使绊子,外人都说是因为温家与厉王府关系亲近的缘故。
哪里知道温清衍从任职开始,户部尚书等人便想方设法地想要将温清殊赶走。
期间就没少给温清衍小鞋穿。
温清衍又不是泥人儿捏的,这户部尚书都快骑到他头上去把他的乌纱帽给摘了,他能不反击吗?
在一来二去,便成了外人眼中所看到的模样。
若不是确定当初皇上任命温清衍为户部侍郎的确出乎了顾砚书的意料,温家人甚至都快怀疑这是顾砚书所走的一步棋了。
温清殊微微停顿之后,便继续开口:
“这其二,便是现在的大皇子,的确已经没有与厉王相争的实力了。”
这一点,即使温清殊不说,其他人也看的真切。
以前大皇子与三皇子能够占个旗鼓相当,其实都只能算是勉强。
因为三皇子那完全是凭借着一己之力,在诸多皇子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大皇子却是靠着贵妃的谋划,靠着自己长子的身份再加上四皇子的辅助,才有了与三皇子相争的实力。
甚至早些时候,大皇子一脉中的部分官员还曾经劝说过四皇子另起炉灶。
毕竟大皇子一脉中不少官员,都曾经是宁国公府的旧部。
大皇子与四皇子同为贵妃之子,身上都流着宁国公府的血脉,对于这些人来说,效忠大皇子还是效忠四皇子,区别其实并不大。
然而这些提议却被四皇子给回绝了,说是志不在此,只想好好辅佐大皇兄,而后做一只闲云野鹤。
众人见四皇子态度坚决,贵妃膝下又只有两位皇子,才只能退而求其次,尽心辅佐大皇子。
大皇子有如此多的外力相助,都只能与厉王勉强打个平手。
更别说现在厉王得了厉王妃,更是如虎添翼。
这一点别说是温家,恐怕就连朝中的其他大臣,甚至大皇子一脉的众多官员,都看的真切。
否则在厉王去溢州之前,也不会有那么多大臣明里暗里想要向厉王投诚。
大皇子一脉的官员,也不会如此焦虑。
只是于大皇子一脉的诸多官员来说,他们的利益得失,早就与大皇子绑在了一起,绝无中途改道的可能性,也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这样的情况下,若是非要选一条路,傻子也能知道该如何选。
心中明白是一回事,但真要下决心,又是另外一回事。
温二略微思索片刻,最终没有忍住发表意见:
“但是咱们温家以前可没有这样规矩……”
原本因为温清殊一番话心中隐隐有了偏向的其他几人,心中又开始有了动摇。
没错,温家没有在夺嫡中站队的规矩。
即便是在前朝,几位皇子斗争最为激烈的时候,温家祖父也没有选择任何一位皇子。
也是因为如此,温家才能够在数次君王更迭,权柄交替之际,保有最大的实力。
做一名纯臣,仿佛是温家人与生俱来的选择。
现在他们所商议的这件事,显然是违背了他们的天性。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温清霄适时开口:
“但是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绝,最忌讳的,便是左右摇摆,立场不定。”
此话一出,屋内又是一片寂静。
没错,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绝。
现在温家俨然已经得罪了大皇子一脉,如果想要继续坚持中立,一个处理不当,就会落个里外不是人的结局。
这个时候,温家几位兄弟才发现,他们所拥有的选项,似乎并不多。
就在兄弟几人神情变幻莫测,内心复杂之际,屋内响起了温学斐的轻笑声:
“看来还是清霄要看的通透一些。”
“父亲?”
温清衍错愕地看向温学斐,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早就已经有了决定!
不仅仅是温清衍,其他几人眼中的震惊同样不少。
“看你们这么惊讶,是都没有想到?”
温学斐微微喝了一口茶,与几个儿子的满目惊讶不同,语气很是平淡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觉得温家现在如何?”
虽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问到这个问题,兄弟几人依旧给出了一个答案:
“欣欣向荣,前途光明?”
从温学斐的表情不难看出,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表面上看的确是这样,但果真如此吗?”
温家几兄弟的有些意外,难道不是吗?
温家诗书传家,颜面数百年,钟鸣鼎食。
在朝中的地位也在父亲任职翰林学士之时到达巅峰,现在温家父子七人,六人在朝为官。
就这,都还没有算上旁系的几位堂兄弟。
这样都不能算是欣欣向荣吗?
看着面带茫然的几个儿子,温学斐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他这几个儿子,看来还有的教:
“清霄同厉王妃殿下共事的时间不短了,有一句话殿下常说,连带着清霄回家后也经常提及,你们还记得是哪一句?”
听出父亲语气中隐含的失望,几个兄弟一时间都不敢接话。
最后还是温五大着胆子,不太确定地说了一句: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没错,是这句。”
见自己猜对了,温五微微在心中松了气,然而接下来,温学斐的一番话,却将几个兄弟给打蒙了:
“小六当年出事之事,为何皇上说什么都不肯网开一面?”
规矩如此……
温三下意识想要张嘴回答。
但话还没说出口,便立刻想到了刚刚温五说的那句话。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顿时便像是明白了什么,但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
看向温学斐的双眼,的震惊中带着一丝茫然。
“天齐历朝历代的确没有行动不便者入朝为官的先例,但却从未有过官员因为身体残缺而被罢免的先例。”
温学斐闭了闭眼,睁眼继续道:
“小六当初虽还未进翰林任职,但依照惯例,科考之后,新科进士及同进士便已是官身,小六当初,是探花。”
所以身体残缺者不可入仕的规矩,对于温清霄来说,其实并不适用。
温学斐也说了,天齐从未有过因身体残缺罢免官员的先例。
甚至就连四肢残缺到无法再上阵杀敌的武将也没有开过这个先河。
温清霄是文官,伤的是腿不是脑子。
若是温家果真如同表面这般花团锦簇,为何当初皇上丝毫情面也不给?
就在温家几个兄弟努力消化这个事实的时候,却发现,事情远非他们所想的那般简单:
“再看看你们现在所担任的职位,除了小四之外,谁手中捏着实权了?”
闻言几位兄弟互相看了看,想了想对方的职位,终于回过了味儿来。
翰林院、御史台……
好像真的都是一些说出去清贵,但却是一点实际用处也无的位置。
几人出自温家,自诩清贵,对于这样的职位倒也满意,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看来,好像真的是他们想的太少了!
然而温学斐却像是准备今天一次性将几个人给打醒似的,一点反应时间也没给几人留,便继续道:
“所以你们以为,为父当初为何要坚持让小四和小五外放?小四回京后,又为何迟迟没有得到任命?”
六年前,温学斐在温清衍科考之后便看出了一丝端倪。
但当初温学斐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还觉得可以从中运作。
然而三年前温清霄之事,却让温学斐彻底看清楚了,温家,开始走下坡路了。
父子七人,六人为官,听着的确威风,但在皇上眼中,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朝中至关重要的位置也就那么几个,偏偏他的这几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
若各个都委以重任,待到他日几人成长起来,各个都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那这朝堂岂不就成了温家一家之言?
当初首辅裴大人也是在为温清霄奔波之时,数次陈情却依旧被驳回之后,与温学斐细细分析后,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所以在那只有,温学斐便鲜少为自己的几个儿子铺路了。
反正他看着几个儿子在御史台做的也都挺高兴的。
但在今日,温学斐才发现,他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不甘。
见过了山顶的风光,又怎么肯屈于山脚?
然而对于现在的温家来说,想要再次复起,又谈何容易?
从龙之功,无疑是最快的一条路。
不得不承认,在面对顾砚书主动抛来的橄榄枝,他心动了。
温家几兄弟这是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番话,此时他们也终于明白,为何父亲会更偏向于接受厉王府的招揽了。
但在他们心中,依旧有几分顾虑:
“但若是最后……”
话没说完,但意思却非常明显。
若是最后厉王失败了,温家当如何?
自古以来,站错队的臣子,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温学斐抬眸看了自己几个儿子几眼,云淡风轻地说出了石破天惊之语:
“温家有自保的能力,而且若是为父没有看错的话,圣上心中恐怕已经有了人选。”
若是一次站队失败就能让温家被抄家灭族,那么温家几代人数百年的努力恐怕都是笑话。
但皇上心中已有人选之事……
温清霄瞳孔微微缩了缩:
“父亲是如何看出的?”
既然已经开了口,温学斐便决定今日便将一些道理,与自己的几个儿子讲透:
“还记得大皇子从绍城回京之时的事吗?”
“记得。”这件事不过才过去月余,哪里会不记得?
“当时身上的打算是想给大皇子封亲王,牵制日渐强健的厉王,但最后却只赏未封,是为何?”
温学斐没有给几个儿子回答的时间,继续向下说:
“因为厉王妃的布局,小六对这件事或许更加清楚,毕竟你还掺了一脚。”
“那么你们认为,皇上对此事了解多少?”
“应当知道个七七八八。”
温清霄几乎没有多想,便给出了回答。
当初因为皇上在朝中因为京中言论取消了对大皇子的封赏,但却又丝毫没有因为此事敲打大皇子的诡异态度,顾砚书还专门来与温清霄分析过一次。
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皇上应当知道这件事背后有厉王府的手笔,所以才会对大皇子轻轻放下。
至于为何皇上知道却只字不提,连各打五十大板的事儿也没做。
顾砚书和温清霄一致认为,应当也是为了制衡。
毕竟各打五十大板和都不罚,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之后这件事便被两人搁置在了一旁。
现在乍然听到父亲提及此事,温清霄便忍不住将当初与顾砚书的这番分析提及了一遍。
温学斐听后,先是给了温清霄一个赞赏的眼神:
“小六与殿下的猜想几乎没错,但对于原因,却是猜错了。”
“嗯?”温清霄抬眸,既然是猜错了,那其实真实原因是?
“真实原因便是皇上知道,甚至还乐见其成,所以没有任何表示。”
温学斐这个回答,着实是有些出乎温清霄的意料。
还不等温清霄提出疑问,温学斐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又扑面而来:
“你们觉得,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说出来其实是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了。
但既然这是在自家书房,外人不可能听到,几人便直接畅所欲言了起来。
当然,所给出来的答案几乎大同小异:
“勤政爱民。”
“兢兢业业。”
……
对于这些回答,温学斐都有些不置可否,只将目光放在了一直没有开口的温清霄身上。
注意到父亲的目光,温清霄略微思索后,给出了一个与其他几位兄弟都不同的答案:
“极具野心,却……生不逢时?”
极具野心这一点,是温清霄自己分析出来的。
当初与顾砚书第一次见面之时,温清霄便直接指出了这一点。
无论是兢兢业业还是勤政爱民,都是有着自己的目的,想要名垂青史。
这边是皇上的野心。
至于生不逢时,则是温清霄从顾砚书的反应以及平时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来的,顾砚书的想法。
要放做以前,温清霄是绝不敢说出这样的言论的。
或许是因为温学斐前面的话已经足够让人震惊。
也或许是因为和顾砚书混久了,骨子里也沾染上了一些厉王妃殿下的不驯。
现在温清霄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但在说完之后,温清霄就有些后悔了。
在父亲说这样大逆不道之言,恐怕要被训斥了。
然而让温清霄没有想到的是,他却得到了父亲一个赞赏的眼神。
“皇上自继位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想要将天齐带出眼下的困境,却一直没有成功,二十余年,皇上基本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却依旧有些不甘。”
温学斐敲了敲桌子,语气颇有些感慨,生不逢时……何止是皇上的遗憾,同样也是他们作为臣子的遗憾:
“若是心有不甘,你们认为,皇上会如何挑选储君?”
温学斐话说的已经如此明白了,兄弟几人若是还需要再让其将话挑明,也对不起外人“人中龙凤”的评价。
所以皇上迟迟未立储君,并非是舍不得手中的权柄,而是对此事极为慎重。
因为皇上从一开始,想要找的,就不是储君,而是能够将天齐带出困境的君王!
这个时候,温清霄也终于明白,为何父亲刚刚会说出“皇上知道,甚至还乐见其成”之言了!
厉王府越强,便越代表厉王能力越强,厉王也越有可能是那个能够带领天齐走出困境之人!
想到这里,饶是温清霄,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平生第一次,温清霄感受到了完全看不透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所以不仅仅是他错了,就连厉王妃也错了。
皇上对大皇子一脉一次又一次的扶持,将户部交由大皇子管理,在大皇子式微之时伸出援手。
并非是因为端水,同样也不是制衡。
而是在皇上心中,储君之人早有定论,大皇子……是皇上给厉王安排的磨刀石!
这一刻,温清霄竟不知是该同情对此毫不知情的大皇子,还是应该心惊于皇上的这番安排与布局。
但回过味儿后,温清霄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父亲如何能肯定,您的猜想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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