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大周正德八年

孟夏四月,既望(十六日),晨

细雨鸣窗,鸟飞檐下,桃花飘落一地,风送了一室芳香。

琉璃绿瓦下的寝殿里,有粉衣侍女将床帏轻轻挂在银钩上,蓝衣侍女上前红着脸颊撤下凌乱的床褥,换上崭新被褥叠放整齐。

随后,粉衣侍女将净脸水端了出去,蓝衣侍女捧着亲王紫色蟒袍低头而进,走到一身穿白色睡裙的女子身后,规规矩矩站着。

那白衣女子,身形纤细如柳,头发乌黑油亮直垂至腰间,身上只穿着一件素静的白色睡裙,一副刚起床还未梳洗的打扮,这女子便是静王王妃,秦国公庶子之女赵清芷。

此刻她站在一个人的身后替那人束发,那发丝在赵清芷纤纤细指下听话般地聚在一起,赵清芷拿起侍女递上来的银冠利落地用银簪将发束好。

“爱妃束发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那人对着镜子瞧了一眼,由衷地赞美了一句,站起来便将赵清芷搂在了怀里。

这人便是大周的静王殿下,是当今太后的幼女,也是当今陛下的同胞御妹江景乔,当年出宫分府时,先帝询问愿嫁愿娶时,还是十七皇女的江景乔站在大殿上朗声回应要讨个王爷做,遂先帝御笔一批,赐封静王。

在大周两女两男结亲不是什么惹人注目惊讶的事情,只要两姓之家愿意便合情合法,不过仍属小众。

“王爷,侍女们都在呢。”赵清芷将腰间的那只手掰开,转身去拿蟒袍,不料被江景乔从背后抱住。

江景乔凑近赵清芷,亲了一下耳畔,明亮的眸子在赵清芷的白皙的脖颈上扫了一眼,上面布满了她昨夜的杰作,心情一好笑道:“在就在呗,给她们十个胆子还敢看本王与爱妃温存不成?”

赵清芷回头淡淡地瞧了眼江景乔,缓缓启唇道:“王爷,时辰不早了,你该进宫了。”

江景乔瞧着那波澜不惊毫无感情的眸子缓缓松了手,心中的那团火热瞬间被一瓢冷水浇灭了,成亲好几年了,她始终捂不热赵清芷的心,赵清芷可以从容侍寝,可以和她共孕女儿,可以守着做王妃的本分,却从不肯把那颗心交出来。

“好,好,都听你的就是。”江景乔扯了扯嘴角,面上又是一副不羁的样子了,伸出胳膊由着赵清芷给她穿上蟒袍,只是那颗心仿佛被刀又削去了一块。

赵清芷低眉替江景乔系上腰带,绕到前方,从侍女手中的楠木盘中取下玉佩和香囊替江景乔系好。

一切穿戴好后,赵清芷往后退了一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没有半句言语。

江景乔无声地看着,每每看到赵清芷疏离的模样都让她内心十分不畅快,如今这副冰冷的模样可和昨晚在床上的时候大相径庭啊。

江景乔心里叹了口气,随后又扬起了笑脸,走到赵清芷身旁笑道:“晌午我偷溜回来陪爱妃用膳,爱妃等我可好?”

“庆国大汗来访,王爷还是专心在宫中作陪为好,府里无需挂念。”赵清芷微微后退一步,和江景乔隔开些距离。

“瞧着那个胡子拉碴的人还怎么下饭,怎及守着爱妃粗茶淡饭本王都觉得香甜。”江景乔拿起扇子挑起赵清芷的下巴,谁说魅惑人心的一定要长相妖艳,她家王妃长着一张清丽的面容,可那双眸子却能有深入骨髓般的妖娆,只是那眸子从不肯为她波动一分。

江景乔念起昨夜的缠绵,心中的不快稍稍散去,嘴角翘起,她不信这辈子都得不到赵清芷的心。江景乔上前一步附在赵清芷耳畔笑道:“我还是觉得爱妃夜间比白天更加动人。”

此话一出,赵清芷紧绷的面颊上瞬间染了一层红霞,看得江景乔心情大好:“哈哈哈哈哈哈,兰珂啊,咱们走!”

“喏,王爷。”江景乔的侍女兰珂本低着头尽力把自己当隐形,闻言连忙朝赵清芷福身,又匆匆跟在江景乔身后出了寝殿。

赵清芷心中羞愤难当,可还是照着规矩缓缓转身朝着外面微微福身,声音带着三分无奈:“恭送王爷!”

“免了,哈哈哈哈。”江景乔踏出寝殿一路顺着长廊走,行走间浑身散发意气风发般的自信,她双眸漆黑明亮,灿若星辰,面目俊秀,只是她的性格,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美。

这个时候雨停了,空气中都透着清新。江景乔顺着长廊出了月亮门,走到前殿大门前的红漆木柱前停了下来,深呼吸两次,气不过抬脚在木柱上踹了一脚,力道没掌握好,踹疼了,抱着右脚原地蹦跶好一会。

兰珂瞥了眼江景乔,绷住嘴角的笑上前像模像样地劝了一句:“王爷心里有怨气说出来就是,何苦伤了自己的身体。”

“本王怎么就得不到她的心呢?兰珂,你说,她就是铁石心肠这么多年也该化了吧,她和本王连女儿都有了啊。虽说她刚嫁进来那会我是戏弄过她,可后来我哪天不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整天一副疏离的模样做给谁看,本王哪点就比不得那个宋子游,不就是会做几首哄人的诗词么,至于让她念念不忘,也不想想宋家当初怎么对她的。”江景乔站在柱子下面拼命地摇着扇子,显然气得不轻。

兰珂站在下面一言不发,这些话她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偷偷瞧了眼气炸了的王爷,这些话有本事你朝王妃嚷嚷去啊,在这里干嚎有什么用呢。

兰珂闻言上前笑道:“王爷的好王妃迟早有一天会明白的,王爷,咱们还是快进宫吧,迟了总归让陛下不好对群臣交代。”

江景乔骂了一通气消了不少,又听兰珂提醒,连忙出府,带着侍卫高青岩匆匆往皇宫赶。

寝殿内,侍女梦青已服侍赵清芷穿戴好,一席藕色织锦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朵朵梅花,流云髻发上插着一支金步摇,端的稳重又仪态万千。

此刻的赵清芷得体地坐在圆桌前用着早膳,有贴身侍女梦青和梦洁站立左右布菜。

“王妃,奶娘来禀小郡主醒了,特来问一声是否抱来给王妃瞧瞧。”

赵清芷念及女儿脸上才有了浅浅笑意,温声道:“让奶娘抱去花园里玩吧,晌午我回来时再抱过来。”

“喏。”侍女应声退了出去。

赵清芷用完早膳,便带着梦青出了王府,坐在马车上往桃花园去。

桃花园是个雅静的所在,很多世家小姐公子都会结伴在桃花园畅游,或作诗作曲,或起舞翩翩,或下棋取乐。

今日因清晨下了濛濛细雨,此刻倒显得冷清了。

赵清芷在桃树下红着脸颊将系在脖子上的披风往上拉了两下,企图遮住上面的吻痕。

梦青见状低语道:“王妃今日是见娘家堂姐,左右不妨事的。”

“总归还是有些难为情。”赵清芷在桃树下声音细如丝,轻得快要听不清了。

梦青闻言道:“王爷也真是的,明知这个天气穿不得高领的裙衫还要这样欺负王妃。”

赵清芷看了贴身侍女一眼,温声警告:“不可背后说王爷闲话。”

“喏。”梦青福身应着。

“三妹!”前面雅房外传来呖呖莺声,赵清芷闻声看去,见是堂姐赵紫莜,便笑着款款走上前去,“让堂姐久等了。”

“我也刚来片刻。”赵紫莜浅浅地笑着,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可很快消失不见,她牵着赵清芷的手含笑往雅房去,路过桃花树前的白墙时,看了眼赵清芷一眼,叹道:“这墙上的词是宋子游昨天写的,他心中有颇多遗憾,三妹可知,当初他寄回来的信笺上原话是婚期有日,待我三年,而非待我百年,那封信想来是被什么人改动了。”

赵清芷瞧了眼墙上的词,掩下眼中的哀愁,缓缓笑道:“原话是什么并不重要,被改动的信笺从宋家交到祖父手里时,我和他的婚姻便永无可能了。”

赵紫莜闻言重重一叹道:“咱们赵家女儿真不幸,总不能和心上之人鸾凤和鸣,不过三妹还好,静王虽爱胡闹却对你疼爱有加,不像我未婚夫婿战死沙场还未做新娘便成未亡人了。”赵清芷说着便执起帕子擦了下眼泪。

赵清芷握着赵紫莜的手,安慰道:“堂姐不必过于哀愁,转过年祖父一定会再替你相看其他世家子弟,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三妹说的是,走吧。”赵紫莜拉着赵清芷的手进了雅房,两人坐在榻上,赵紫莜亲自烹茶,倒了一杯递给赵清芷,“这是今年祖父分下来的新茶,妹妹尝尝。”

赵清芷含笑接过,轻轻抿了一口。

赵紫莜不经意瞥见赵清芷脖颈上的吻痕,嫉妒不已,笑道:“三妹和王爷感情真好。”

赵清芷闻言双眸闪过一丝诧异,见对方看着自己的脖颈,便红着脸颊抬手将披风往上挪了挪,有些不堪道:“堂姐莫要取笑。”

“哪里取笑,羡慕你还来不及呢。”赵紫莜说着看向一旁的花瓶,“来时下雨还没来得及折桃枝呢,瑞秀你去折几支来。”

“喏。”瑞秀闻言福身,刚走一步,便拉着梦青的手,“梦青姐姐也一起去吧?”

梦青闻言看向赵清芷。

赵清芷含笑点头:“去吧。”

两个丫鬟出去之后将门关上,赵紫莜不着痕迹地瞧了眼旁边未阖上的小门,片刻之后小门发出扣门的声音。

赵清芷疑惑地往小门看去:“堂姐,小门那儿是什么声音?”

赵紫莜忙站起来,挡住赵清芷的视线笑道:“许是闹老鼠呢,三妹,你来看看我前日制的香可喜欢,若是喜欢带点回去用。”

赵清芷不疑有他,专心去闻赵紫莜制的香。

赵紫莜却缓缓从袖子里一点一点抽出麻绳,适才的扣门声是暗号,那梦青和江景乔暗地派人保护赵清芷的两个人都被解决了。赵紫莜紧咬下唇,拿着麻绳的手瑟瑟发抖,看了眼小门处,便豁出去将麻绳套在了赵清芷的脖子上。

赵清芷手中的香掉落在地上,原本清澈的眸子布满了惊诧和恐惧。

“堂姐,你做什么?”赵清芷的双手扯着脖子上的麻绳用力挣脱着。

“赵清芷,你给我去死吧!!!”赵紫莜用力拉着麻绳,咬牙切齿,不再是伪善时的温和面孔,现在已是面目可憎的让人恐惧,“我才是赵家长房的嫡孙女,凭什么你做王妃封诰命,我却成了未亡人?明明我的容貌不输你,为什么宋子游和静王却都喜欢你?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有机会嫁给静王,你放心等我有了孩子我会送你女儿小安下去见你的。”

赵清芷错愕地看着平日和善的赵紫莜,窒息感一点点向来袭来,她奋力地挣扎着,她想起女儿小安,出门前还为了赶时间没有去看她,本想着等回去后好好陪女儿玩,没成想可能回不去。

赵清芷心里生起一股绝望,脑海里情不自禁闪过女儿和江景乔,求生意念生气,她抬起脚踢在了赵紫莜的膝盖上,对方吃痛拉扯麻绳的力度松了,赵清芷连忙爬起来要往门外冲,不料被赵紫莜扯住。

赵清芷伸出胳膊想去触碰门扉,可指尖却堪堪只能触摸到门边:“梦青...梦青...”

“别喊了,她就早先一步下地府了。”赵紫莜压制着赵清芷,眼看力气耗尽时,小门冲出一个男子,拿起麻绳麻利地套在赵清芷的脖子上,用力拉着。

赵清芷瞧见男子时满眼的不可思议,这一刻她看清了人性的险恶与可耻。怎奈任她百般挣扎呼吸却越来越困难,弥留之际她脑海闪过江景乔临出府时的笑容,想起她说晌午溜出宫门陪她用膳,赵清芷眼眶的泪顺着眼角流下,原来临死这一刻她内心深处最不舍的会是那份从不肯正视的感情...

“景乔...”赵清芷心里喟叹一声,拉扯麻绳的手没了力度,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可眼眶中蓄的泪水却依旧似有生命一般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门外,又下起了濛濛细雨,桃花瓣随风飘落了一地,屋内,人已没了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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