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州城中。
闾丘锋带兵杀向都督府,一路之上,北昭军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李凤歧不见踪影,大约是落马受了伤暂时藏起来了,只有他身边两名副将朱闻与姜述还在负隅顽抗。但主将已经败,又不见踪影,北昭士气跌破,他们战败,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先将城中清理一番。屠尽北昭残兵。”闾丘锋站在都督府正堂,长刀拄在地上,尚未干透的鲜血顺着锋利的刀锋滴落,浸入青砖之中。
三名副将齐声应时,眸中野心翻滚。其中一人道:“那城外的北昭百姓如何处置?”
因为永安王妃的缘故,那些百姓都还在外城的法场上,但想必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渭州战败城破的消息。
“别让他们跑了。”闾丘锋道:“带兵将人围起来,最好活捉李凤歧的母亲与王妃,那些普通百姓暂时先关押起来,到时候从里面挑些漂亮的女人,赏给勇士们。”
那副将一听,眼中精光愈盛,左胸重重擂了一拳:“末将这就去!”
闾丘锋在正堂的太师椅上坐下,不紧不慢地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凉透的茶。北昭富足,就是这饮茶的器具也做得精致无比,这茶叶更是北昭富人才喝得起的好东西,就说在北昭,一两好茶能值千金。而寻常人则只能喝茶梗。
可在西煌,价值千金的好茶只有皇室才能喝得起。像他这样为国立功的大将军,也只有受到王上恩赏时,方才能得上一二两。
闾丘锋一口吐掉口中略显苦涩的茶水,轻蔑道:“就这样的东西,也值千金?北昭如此富裕,那这次谈判,我便要让西煌的普通人,也能喝上茶叶!”
堂中的将士齐声附和,仿佛已经看到不久之后北昭割地赔款的将来。
渭州城外,人心浮动。
法场上的百姓们惊惶四顾,却不知该何去何从。这里的许多人,根在渭州城。渭州城破,他们的家也就没了。
有人在问怎么办,有人说“不如跑吧,不然等西煌人杀出来,命都没了”,还有人说“干脆杀进去,他们这么多人,跟西煌人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家破人亡”……
无数惶恐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祭台上的诵经声不知道在何时停了。叶云亭在季廉的搀扶下站起身,动了动跪得僵硬麻木的双.腿,方才转过身来,拿起一旁的铜杵,重重在梵钟上敲了三下。
梵钟的声音雄浑沉闷,自带一股庄重。钟声如水波『荡』开,一阵阵扩散出去,让『骚』动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目光都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源头。
叶云亭握着铜杵,神『色』从容笃定:“诸位先莫要惊慌,不如听我先说两句。”
他的声音并不浑厚,但在静默的黑夜里,却传得很远。
“自永安王镇守北疆之日,未曾有过一场败仗。永安王在一天,渭州城安一日。是也不是?”
百姓们面面相觑,长居渭州的百姓们零零星星地应和道:“没错。”
“是,只要有王爷在,西煌蛮子就杀不过来!”
“那今日也不会有例外。”叶云亭又在梵钟上重重敲击一下,钟声传出很远,却未曾掩盖他沉静的声线:“我乃永安王妃,站在我身侧的,是永安王的母亲。我们信王爷这一仗不会败,会一直坚守在此地,等着北昭军大捷。你们可愿信?”
百姓们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有人高声道:“可若当真败了,又该怎么办?”
“是啊,西煌蛮子凶恶,现在逃命还来及。若是迟了,恐怕就要成了人牲。”
“……”
人群里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有质疑的,自然也有支持的。只是大家谁也没有先动,毕竟这天寒地冻的夜晚,要逃也难得寻到方向。
叶云亭静立在原地,那些议论声他都听在耳中。但此时此刻,他尚且不知城中情况,不能贸然将李凤歧的计划透『露』给这些一无所知的百姓,所以他只道:“要死也是我死在大家前头。我与母亲,誓与渭州共存亡!你们呢?是要背井离乡做逃兵,还是与我一同死守家园故土?”
青年的身姿并不伟岸,甚至有些瘦削。身后燃烧的篝火映照出他的面上神情,仍旧一派沉静从容。但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字字铿锵,振聋发聩。
大雪漫天,北风呼号。祭台上的和尚们又敲着木鱼,诵起了经文。
身后的渭州城中,火光愈盛,厮杀声再度响起。
杀戮声与经文声诡异的重叠在一起。
不知何去何从的百姓们瞧着祭台上如傲雪翠竹般的青年,胸中战意涌动。
有人重新坐下来,大声说:“四五年前那会儿,外头的城墙还没建起来,但有王爷守着,西煌蛮子就是杀到了城门口来,我们在城里也是该吃吃,该睡睡。如今怕个什么?!”
“王妃,我同你一起死守!西煌蛮子听见王爷的名号都要吓得『尿』裤子,我就不信他们真能打赢!”
“没错,这夜深天黑的,逃也没地逃。我家的屋子还是新盖的,要我丢下房子逃命,不如直接跟西煌蛮子拼了!”
“……”
越来越多的百姓们重新坐下来,他们面上还有微褪尽的惊慌,却重新合起双掌,默默祈福。只不过这回不再是盼着大雪停歇,而是祈愿北昭必胜,渭州必胜!
叶云亭瞧见这一幕,和老王妃对视一眼,亦重新跪下来。
局面与先前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化了。
西煌副将皂郅领了一万兵马往城外行去,追随在他身后的西煌将士一边纵.情恣意地策马狂奔,一边挥舞马鞭,高声欢呼。马鞭抽在平坦的青石地砖上,发出清脆声响,俨然已经在庆祝胜利了。
渭州的内城门大开,那是城中大量百姓外出后还未来得及关上。
皂郅眼中映着火光,看着城门的眼神野心昭着。渭州与西遇州、冀州、陆州还有加黎州都相邻,如今渭州已经尽在他们手中,再往前直奔,便是冀州地界。
只要夺下三座城池,他们便可以同北昭的皇帝谈条件,更甚者,还可以直接打到上京去,将整个北昭纳入西煌的领土!
“勇士们,跟我杀出去!屠尽软弱的北昭人。”皂郅振臂一呼,就要策马冲出城门。
然而就在十步远的距离外,洞开的城门忽然合上,渭州城的城墙上悄无声息的探出无数箭矢,不给皂郅反应的时间,霎时箭如雨下。
皂郅大惊,连呼撤退。可惊慌中的西煌军后撤时,却发现无数披着玄甲的北昭军从各个巷道中涌出,他们双手持弯刀,左手弯刀如同收割一般灵巧斩向马腿,待马上的西煌军自马上跌落,便被其右手的利刃结束了『性』命。
一场屠杀迅速。
皂郅看着那些训练有素,下手狠辣无比的兵卒,目『露』惊慌:“是玄甲军!”
他策马欲逃,却被身后追上来的李凤歧一刀斩下了头颅,人头落地之时,一双眼大睁着,似不敢置信,满是惊恐。
“该我们杀回去了。”李凤歧的面容隐在夜『色』里,熊熊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灭光影,一双漆黑凤目中杀意凛然,似修罗浴火而来。
“此战,不留俘虏!”
“此战不留俘虏!”他身后的玄甲军举刀高呼,随着他杀回城中。
北昭与西煌,是无数先辈的鲜血浇灌累积下的世仇,没有讲和,不能休战,一方不死绝,则不能休。
这一战,李凤歧势要屠尽西煌军,让他们龟缩回草原深处,再不敢来犯,再不能来犯。
闾丘锋在中堂没能等到副将的捷报,却等来了反攻的北昭军。
来迟一步的探子跌跌撞撞冲进来,后心还『插』着一支染血羽箭,艰难道:“大将军,我们,中计了!”
“怎么回事?!”闾丘锋脸『色』一变,将探子自地面提起来,几乎厉声吼道:“外面出了何事?皂郅呢?英洪呢?”
“全、全死了。”探子瞪大了眼,眼里满是惊恐:“是永安王,他杀回来了,外面全是北昭军。”
“不可能!”闾丘锋想到被斩落马下的李凤歧,不敢相信他竟能带兵杀回来。将奄奄一息的探子扔在地上,闾丘锋提起重刀出了都督府。
然而他刚点齐兵马,却见北昭军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中路军的领兵之人,正是李凤歧。
他将手中的三个人头扔到闾丘锋脚下,志在必得道:“就差你一个了。”
那三个死不瞑目的人头咕噜噜地滚向前,『露』出了真容。
“皂郅!英洪!韬善!”
看着三名心腹大将的人头,闾丘锋心头一梗,目眦欲裂,差点当场吐出一口血来。他狠狠望向李凤歧,恨不得将对方扒皮拆骨。
“尔敢杀我大将,便做好准备,用千倍万倍的命来填!”
“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李凤歧冷笑一声,再次策马上前与他对上,刀锋交错间,他淡声道:“不只是他们三个,外头还有更多西煌将士尸体。我会用你们的尸体,在极北城墙之外,再垒一座白骨城墙!以尔尸骨,护我百姓!”
西煌常年在北昭边境烧杀掳掠,不知多少北昭女子被掳去西煌,当做西煌兵卒的泄欲工具,更不知有多少北昭儿郎,被驯养成人牲,至死不能回归故土。
北昭苦西煌久矣,而今日,他将一举拔除这枚钉子。
血债,终将血偿。
“李!凤!歧!”闾丘锋大喝一声,双目赤红,发狂一般挥刀冲向他:“我杀了你!”
李凤歧悍然迎上,却是不闪不避,长刀以万钧之力斩向闾丘锋,哪里还有先前半点虚弱。
闾丘锋举刀相迎,那重逾百斤的重刀却是应声而断,锋利的长刀斩断刀身,紧接着又斩下了他的头颅。
屹立马上的尸身维持着死前的姿势,重重跌落马下,喷洒的鲜血洒满断刀。
“齐了。”
李凤歧冷冷看向失了主将、已经被吓破了胆子的西煌残军,厉声道:“杀无赦!”
玄甲军做先锋,气势如虹朝他们杀去。
这一仗杀的前所未有的痛快,将士们都杀红了眼,待终于将城中的残兵清理干净时,天地交接处,已经现出第一缕晨光。
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熊熊大火亦已经熄灭,城中大街小巷里堆满西煌人的尸体,如今正被一批批运往极北城墙外填埋。
李凤歧将最后的命令部署下去,方才道:“随我出城迎百姓们回城。”
跟在他身后的朱烈小声同姜述嘀咕:“我看是去迎王妃回城还差不多。”
一队人马策马出城,身后是重获安宁的渭州城与熹微的晨光。
。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