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水龙吟(六)
说来也怪,教萧弋从梦中幽幽转醒的,似乎并非沈夜身体的温热,而是潜藏在他一呼一吸间的酒韵,炽烈、醇浓、香辛。
在现世时,萧弋就不是个贪杯之人,原身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也不宜饮酒,所以萧弋穿书而来后,很自觉地滴酒未沾。
奈何,沈夜此时散发出的气息,实在是太勾人了。
萧弋将将醒来,脑子懵懵的,眼睛雾雾的,瞧什么都不太真切。
起初,他以为自个儿仍在梦中,甚至没发觉自个儿已然睁了眼。
梦到沈夜,萧弋也不是第一回了。
可如今他梦中的沈夜,怎么突然变成了卧倒的姿势?
沈夜一向冷宁静寂的呼吸,常人压根不得闻,怎么这会儿也稍显急促、变得没那么平缓了?
这还是刚才薅他头发的那座冰山吗?他们,怎么如此不一致……
从前,沈夜的目色似深渊、若寒潭,几乎未曾改变过。
而现下,沈夜的鬓边与耳根,都泛着浅红的涟漪,炙热的目光,一如他饮下的那坛百年陈酿,直烫得萧弋喉头火辣辣的。
这是萧弋从没见过的沈夜。
这个沈夜,眸光从冰渊转为了烈焰,堪比天地两级已兜转。
萧弋终于察觉到不对。
他眼前那张天上有地下无的俊脸,不在梦中的幻境,而是实打实地近在咫尺,被他一眼望穿。
他也是这时方才感触到,自个儿身上多了层衣衫,而沈夜的臂弯就好比一张遮风挡雨的大伞,将他的身躯无微不至地笼罩着。伞下暖流如春风,一股一股地,轻缓抚弄着他冰寒的躯体。
萧弋脑袋里一阵嗡鸣,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
表面上,他仍旧一副睡眼惺忪,实则已千万般思潮翻涌、一脑袋乱麻纷扰。
沈夜怎么会不声不响地躺到他身边来呢?非但躺到他身边,还将他抱住,直到现在都没放手。
沈夜眼尾一角的那颗小痣,好比岩浆翻滚的火山口,正酝酿着最后的喷发。
俩人此时已经鼻尖相抵,但凡沈夜侧个头,再往前进一丝一毫,便可与萧弋唇瓣相触。
很久以前,萧弋便隐隐约约地能感知,沈夜待他非同一般。
他在感情方面即使再迟钝,也大概猜到这是为什么。
可他到目前为止仍然不明白,《天机令》明明是篇bg文,原文中,男主甘愿为女主燃尽生命。怎么自打他穿来以后,好多事儿会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以往的时日,为回避沈夜不时流露的情感,让沈夜只对女主一人动情,萧弋东躲西藏、装傻充愣,自欺欺人地抱存侥幸,以为只要自个儿不去想,就能当事情不存在。
可现如今,他无处可逃、无路可退。他清楚,自个儿最不愿面对、最不想看到的局面,终究还是发生了。
不行,想回现世,就必然不能让事态继续发展下去……
“沈大人,带檐儿的屋子你不住、好好儿的床铺你不睡,你这是……在干嘛……”萧弋轻蹙着眉,半眯着眼。
“只许你以天为被、却不许我以地为席,哪有这样的道理。”沈夜吐出一口酒香,话语声远不比往常沉宁。
“沈大人,除了玑玄子那只老妖怪,那酒是正常人能喝的么……”萧弋脑袋尽力往后仰仰,好不容易将自个儿的脸同沈夜拉远了寸余。
纵使沈夜在侧、如同座温暖的炉子,他也仍旧感觉当下自个儿的身体状况糟糕透顶,寒气像是积攒了千万年之久,每一道骨缝都无孔不入。
“沈大人,你醉了……”萧弋耸了耸肩膀,想从沈夜胳膊下抽身而出,却发现自个儿连翻身的力气都不足。
“我醉了么……或许吧……”沈夜只是轻轻地揽着萧弋,并没使多大的力气,萧弋却愣是挣不脱他臂弯的桎梏。
“沈大人,你这么躺着算怎么回事儿,回去吧……”
“……”
“那你放手,让我走……”
“……”
沈夜不出声,却也不松手,灼热的目光似能将萧弋融化。
萧弋几度尝试起身无果,有些失了耐性:“沈夜,你放开我……”
他急不择言,脱口而出沈夜的大名。
沈夜不禁一怔。
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几乎没人会以“沈夜”二字来称呼他。
这竟是他头一回听到萧弋换了对他的称呼。
要知道,“沈大人”三字教人耳朵生了茧,却仍很生分。
萧弋便趁着沈夜放空的当儿,努力从沈夜身侧挺直腰板,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沈夜那件外衫,也顺势滑落。
“好晚了,大人你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快回去休息吧……”萧弋对沈夜说着这话,自个儿却感到心肺一阵翻江倒海。
剧烈的咳喘瞬时无法抑止,他再难平稳站立,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一个不慎,便被脚下沈夜的外衫所绊,连带着这件衣裳一块踏进了火堆,踩出一地光焰四射。
“小猫儿——”沈夜飞步上前,一把将萧弋拉到一旁,萧弋若弱不胜衣的影子,才不至陷落于篝火。
他动作急促,碰巧抓到了萧弋小臂上的伤处,顺手便摸到萧弋的袖管湿漉漉的。
萧弋的衣裳皆是玄色,哪怕殷出血迹,也瞧不太出来。若不是亲手触碰、闻到血腥气,旁人当真很难察觉他身上带着经久不愈的伤。
“小猫儿,过了这么久,你的伤势怎么一点不见好转?”沈夜需得撑住萧弋,又生怕增加他的痛楚,不断调适着手上的力道,“玑玄子给我用了那奇异的藻类,却没给你用吗?”
萧弋紧紧地皱了皱眉,面上难掩苦涩:“沈大人养好了自己的身子就是,管七管八地做什么……”
沈夜:“让我看看你的伤。”
萧弋:“没什么好看的……”
沈夜:“怎会没有,我希望你好。”
萧弋:“我好与不好,与沈大人何干……”
只听“呲啦”一声响,萧弋想从沈夜手上抽回胳膊,却只换来了衣袖的撕裂。
他小臂上那道被金刚轮划过的伤口,也就此曝露在火光之下。
硕大的口子,血色发紫,淤青不散,虽经过玑玄子精密的缝合,但愈合的地方极其有限,肉眼难瞧见的皮下,十分里得有八分,初伤时是什么样,此刻仍是什么样。
海风迎面吹来,萧弋伫立风中,又是阵阵低咳。
“好了,这下沈大人看够了,可以让我走了么?”他冷冷地垂眼,瞧着自个儿被扯坏的半截衣袖,在沈夜手上藕断丝连,呼出的气息似能一瞬结冰。
得,这回袖子是真断了……
“沈大人,请你放手……”
“别再叫我‘沈大人’。”
“那也别再叫我‘小猫儿’。”
“……”
“沈夜,请你放手。”
“你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
“……”
“萧弋,我问你,在你心中,我是什么人?”
“你……是知音、是好友、是值得信赖的伙伴。”
“……只是友人而已?”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沈夜天长地久地沉默,终归如约松开了萧弋的衣袖。
萧弋看了眼残破不堪的袖管,一身寂寥地走入黑夜,背影长发飘动,与沈夜的距离越来越远,不盈一握的腰身、骨骼凸起的脊梁,仿佛随时都有断折的可能。
在我心中,沈夜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曾经午夜梦回时,萧弋也曾漫不经心地问自己。
可惜他问得不够坦诚,于是得出的结论也很草率。
沈夜好么?
好,他很好。
那他喜欢沈夜么?
也许有一咪咪,但远不够强烈。
起码,没到愿为沈夜放弃回家的地步。
沈夜,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真的没法回应你。我最想要的,始终是回去自己的世界。
所以我要帮你改写即定的命运,只要你在这个世界与女主结为连理、长命百岁,我就能回到我自己的世界安度余生。
这就是我所期待的未来,最理想的未来……
而我若失败,就注定会在这个世界里早亡。
如此,我更没资格喜欢任何人……
沈夜凝望着萧弋的身影远去,从篝火中捡出那件早烧没了形的外衫,失声一笑。
他刚刚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为什么藏匿在内心深处的情感,会如地动山摇般倾塌……他真的,喝醉酒了么……
他……实实在在地……就是个笑话……
就在这时,沈夜却又听棚屋方向传来了玑玄子惊天动地的暴吼。
“啊啊啊啊啊!哪个胆大包天的偷了本尊的酒!”玑玄子一边扯着嗓子嚎叫,一边蹬蹬蹬地往浅滩篝火这头跑。
这老孙子一眼瞅见沈夜,即刻咆哮如雷:“锦衣卫的小子,偷喝了本尊酒的人是不是你?!”
他小眼睛骨碌碌往周围一转,便瞄到了歪倒在沙地上的酒坛子,再赖皮狗似凑近沈夜身边嗅嗅,立马像个点着了窜天猴:“好啊,小子,果然是你!”
沈夜眼中,只容得下萧弋一人的影子,玑玄子这会儿就是捅穿了天,沈夜也全然不见。
玑玄子见沈夜无视自己,更是气急败坏,一个仰卧起坐,就往沙地上撒泼打滚,小身子卷起一溜烟沙尘。
“小子,你还本尊酒来!还本尊酒来!你信不信本尊跳起来打你膝盖!”这老孙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来就来,碰瓷儿啥样他啥样。
他本就是幼童外貌,此时闹上这么一出,真跟吃粑粑小屁孩似的。
沈夜视线仍追着萧弋背影,任凭玑玄子在面前大哭大吵。
玑玄子见自个儿甭管怎么耍无赖都引不起沈夜关注,猛地就又弹了起来,一蹦老高地扑向沈夜。
沈夜原不愿理会玑玄子,不料却给了这老匹夫可乘之机。
只见玑玄子就像条滑不溜丢的老泥鳅,一下游到了沈夜肩上,让人要抓抓不住、想甩甩不掉,着实防不胜防。
玑玄子再一个翻身,便骑到了沈夜的脖子上。
“小子,本尊不管!你把本尊的酒还回来!就是吐,也得给本尊吐出来!”这老孙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挥舞两条小短胳膊,才不管沈夜伤势好没好全,小拳头一顿猛捶沈夜胸口,一点形象都不顾。
却也是因此,他坐得高、望得远,瞧见了些许沈夜瞧不到的状况,马上吧唧吧唧嘴:“哎呦喂,那个小朋友这是要去哪儿?!不是吧不是吧,他该不会是——”
沈夜听到“小朋友”三字,眼神骤然一紧,肩膀一个抖动,就将玑玄子从自己身上甩了出去,教他一个倒栽葱,吃了一嘴沙。
可当沈夜急切再抬眸时,却早不见萧弋踪迹。那束清癯而缥缈的玄影,好似已化为一缕轻烟,消融在海天之界。
玑玄子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时,却连沈夜也一块儿瞅不着了。
沈夜当然猜到萧弋去了哪儿,脑子里当即只剩一个想法:这家伙不要命了……
罢了,既然那家伙豁得出去,那他沈夜舍命奉陪便是。他绝不会让那家伙有事。
“哎,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不惜命!算了。去吧去吧,本尊还能拦着你俩不成!没了小丫头那个拖油瓶,凭你俩的本事,本尊相信不会出大事!这样也好,快去快回,找到要找的东西,咱们就赶紧离开这座岛!这儿当真一点都不好玩,本尊早就待腻了!”
玑玄子深长慨叹,蹲在岸边玩起泥巴。
“嘿,这两个小家伙,分明般配得很啊,奈何一个戳不破、一个看不穿,中间还隔着个糟心的小丫头……呵呵,要不怎么说是年轻人呢,谁没在年轻时经历过一场情路坎坷!没关系,慢慢你们就懂咯!呜呜呜,就是可惜了本尊的好酒!酒啊酒啊,本尊的心都要碎了!”
转眼天就快大亮。
又是云层浅薄、艳阳高悬的一日。
好天气,就适合干些正经事儿。
萧弋正是这样想着,才会在与沈夜分离后,便静悄悄地孤身直入密林。
棚屋地下的那间小屋子中,圆盘机关还缺两枚玉器方可开启。
既然在沙岸上寻到的枯骨,一具身上都对应有一枚玉器,那剩余寻不到的两具尸骸,很可能就在密林之中。
更何况,能吃人的林木深处,天机令兴许也在。
萧弋知道玑玄子没骗他,往后,他的身体只会一日不如一日。
别提动武,再过一阵,他可能就连走路都费劲儿了……
是以,他不愿也不能再等。
原书里说,天机令这件大宝贝,乃是助力大邺太/祖定国安/邦的一大利器,那他必然得去为沈夜找找看。
如若能找到,对沈夜日后对抗书中的头号反派、往生楼的幕后操控者,一定大有助益。
林子依然是那座林子,也依然和初来乍到的那天一样,机括关隘多如牛毛,踏足其中时一不小心,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从地上伸出的暗枪、长着倒刺能把人夹成柿饼的墙、一滩滩瘴气四溢的沼泽、自然也更少不了从天而降飞速旋转的金刚轮……碰到过的没碰到过的,随着逐步深入,萧弋反正都碰到了。
除此之外,他还真就在林中撞见了又一具骸骨,并从这位先辈身上,获取到第六枚玉器。
好在反应够机敏、身手够矫捷,萧弋一路穿梭林中,避开会移位的树木、走过会改变的道路,历经重重险阻,终于接近了密林的中心地带。
萧弋的身体也在此际到达了极限,再往前走几步,他就感到喉头一阵腥气上涌,随之而来的,便是满口鲜血如山洪倾泻。
心脏与肺叶都似遭着冰川激流的千刀万剐,萧弋咳声不止,腰背都已没法儿挺直,不得不扶着身边一株小树急剧喘息,脚下方寸土地,皆被他咳出的血色染红。
他拿手背拭了把嘴角,抹去唇边的血渍,满不在意地又将手在身间蹭蹭,休息片刻便准备继续前行。
举目前望,可见林子正中央有一大片空地,难得地寸草不生,与四周草木遮天的环境一比,极度格格不入。
萧弋正打算前去一探究竟,岂知脚尖都还没离地,就见他倚靠的那株树后,忽而多出来一条颀长的人影,冷冷清清,悄无声息,瞧着很有点渗人。
萧弋无奈哂笑。
不愧是本事比天高的男主呀,一道尾随着他,却教他毫无所察。
他刚刚那咳不成声的窘迫,也一准儿被一览无余。
“沈夜,你还真是好兴致……”萧弋不得已转过身来,扶额浅叹,“这么偷偷地跟着我,很有意思么?”
沈夜这时已回归了冷峻之姿。他侧目瞧了瞧萧弋脚下的血迹、又再看看萧弋苍白如纸的面庞,一双渊目深沉无波:“自然有意思。有你在前方先行,我跟着你,便相当于预知了凶险,所以来到此地,可谓毫不费力。”
“这么说你该谢谢我。”萧弋漠然冷哼。
“没错,该谢,”沈夜往前迈出一步,将自己的身躯挡在萧弋身前,“接下来便换我探路,就当是我对你的谢礼。”
“却之不恭。”萧弋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再度抵唇低咳。
打这时起,萧弋同沈夜都不再开口,沈夜在前、萧弋在后,两人就这样形同陌路地走往那片空地。
离得空地近了,沈夜便停下步伐,从地上摸起粒儿小石子,向前方抛去。
小石子落地之际,空地周遭无数肉眼难见的边边角角,瞬息之间便射出了成百上千支寒光森森的利箭。
假如踏上空地的是号大活人,那就铁定逃不脱被射成筛子的命运。
诚然,萧弋和沈夜谁也没被射成筛子。
俩人安然无恙地瞧着乱箭扫射完毕,便又绕着空地转上了一圈。
过后稍时,沈夜小心翼翼踩下了一块略微凸起于地面的石砖,紧接着便听震耳欲聋的机括运转声响起。
狂沙席卷、地缝开裂,惊天动地的巨石轰鸣中,空地中央,自地底冉冉升起一座高台。
待一切尘埃落定,机括运转停歇,萧弋定睛去看,只觉得这座高台与敖人后山的祭台有些相似,但远比敖人的那座宏伟壮观。
高台正前方筑有笔直的石阶,沿石阶上行可直达台顶。
一方又长又宽的石盒,就嵌放在台顶的高架上。
却不知这石盒里头装盛的,是否就是传说中的天机令。
萧弋正欲登上高台,沈夜却又将他拦下。
“恐仍有危险,我去。你在下方接应就好。”沈夜目色冷凝,口吻决绝。
然而沈夜只不过踏上第一级石阶,就又有意外来袭——这座天机岛,毫无征兆地,猝然又“地震”了。
这回的震感,比之前那次要猛烈上百倍千倍,毫不夸张地比喻,整座小岛拔地摇山,再没一处水平的陆地,简直像要翻个底儿朝天般。
接踵而至的,便是林外海岸腾起的滔天巨浪,直冲云霄、似有千万丈高。
巨浪之中又似是有着别的什么东西,黑压压一片隐在层层浪花中,如一堵幅员辽阔的高墙,却又能前后左右地放纵摇摆。
这滚滚巨浪,好像正是被这东西一掀而起。
涛涛浪潮说砸下来就砸下来,一大片林木顷刻被淹没。
萧弋与沈夜二人身在林中,转瞬之间,就要与这座高台一起被巨浪吞噬。
“沈夜,当心!”
“萧弋,小心!”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嗯,更新来啦,小可爱们食用愉快,爱你们,啾咪(づ ̄3 ̄)づ
感情戏咱们循序渐进如何~
感谢在2021-10-1615:21:24~2021-10-2023:5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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