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冥中行(四)
和前头的刘芾、高彻、王霆没什么两样,萧弋此际的境遇,也可以叫作“撞鬼了”。
而与那三位公子不同的是,他盯着那团鬼火、或者说是那颗头看上了一会儿,便不紧不慢地冲假山走去,一点不见惊惧之色,甚至不失名门闺秀的雍容。
可以说,入戏之深,非常难能可贵了。
等到萧弋背倚山岩歇下脚时,漂浮在半空中的那颗头,却在一瞬隐入了无尽黑暗。
萧弋眼前所见的,又只剩下教人头皮发麻的鬼火冥燃。
山石和草木在这鬼火的映照下,全部化身青面獠牙的夜叉,大活人往这儿一站,就好似一瞬置身于阴曹地府中一般。
每每遭了阴风过隙的洗礼,也犹如被哀怨悲泣的游魂,飘来荡去地贯穿了身体。
不想,那颗头虽隐去,假山下的洞穴内,却又有了奇诡的声响,就跟从十八层地狱里传来的一样。
“你不该到这里来的,这不是活人应该来的地方。”
出声的家伙,非人即鬼。
而这鬼语所谓的活人,指的只能是萧弋。
萧弋人在假山下,距离洞穴还有着点距离。
他并没往洞穴里张望,只是瞧着那团鬼火,好像略有些入神。
这实际上是个小火盆,里面尽是纸钱烧剩下的灰烬。
“王霆、高彻、刘芾、纪泱……这几人在年幼之时,与秦绯的关系,都还不错吧?”萧弋幽幽地轻启唇齿,“所以这几人来,秦绯就也需要来。她……算是个见证?”
这还是萧弋抵达这座清源山庄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面对那洞穴中的“鬼怪”,他倒是尽了活人的本分,语声虽极为轻浅,可仍能听到暗藏的生机。
“不错,秦绯是见证,当年是,如今也是。”森森的鬼语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久不弥散的回音。
“那沈大人呢?为什么也要请他来?”萧弋又问道。
“纵观大邺当朝,唯沈曦行可信。以他之能,定可还原当年之事的全貌。王驰风、高历明、刘茂正、纪子渊……他们,全部都该死。”鬼语似乎狠狠地咬着牙。
萧弋挑眉:“纪子渊也该死?”
鬼语:“他最该被千刀万剐。”
“你真想让他们所有人都死在这儿?”萧弋勾了勾唇角,“那你现在所做的,还远远不够。”
他说完这话,鬼语却迎来了良久的沉默。
萧弋脸上浮起一层笑意,浅淡却阴寒:“加多一倍酬劳,我帮你。”
这一夜,身在清源山庄内的人,注定没一个能睡上安稳觉。
庄园里的怪事,仍在马不停蹄地上演中。
沈夜才将王霆、高彻、刘芾三人暂时安置在庄园会客所用的前厅,就又见到一个人寻到这儿来的夫子孔孟。
这时候的孔孟脸色煞白,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显仓皇。
看见王霆瘫坐在太师椅中,嘴巴里血流如井喷,孔孟下巴上那一小撮稀疏的胡子,直接惊愕得劈了叉:“驰风?!驰风他怎么、怎么搞成这样了?”
奈何,高彻和刘芾二人,一个如鲠在喉、一个魂飞天外,模样都跟被人掘了祖坟似的,谁也没法好好作答。
而王霆这会儿神智又趋于混沌,还在冒着舌头被自个儿嚼烂的风险,不住念叨着他爹、他娘、他七大姑八大姨儿……
孔孟煞费心力地定了定神,转而面向沈夜,焦急万分道:“沈大人,不好了!我原是想与你讲,那管家公和几个小厮……他们、他们也出事了!”
沈夜正在王霆身边查看他伤势,听到孔孟这话,凝眸起身:“孔先生,管家等人怎么了?”
“我……哎,我只是想去借个火啊!哪知、哪知……我当真瞧不出来,他们那些人,现下是生是死……”孔孟一声哀叹,拎起袖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珠,“沈大人,还请你前去看看!”
一下扯到生死,事态的严重程度已不言而喻。
沈夜瞧瞧王霆几人,目光愈发沉冷,道了声“好”字,转身走往厅外。
“沈大人,沈大人你要去哪儿?!别抛下我们啊!”高彻见沈夜要走,在后方大声呼号,一急眼,竟带上了哭腔。
“历明,人命关天啊!”孔孟离得高彻近,顺势拽住了高彻的胳膊,“你看,咱们眼下共处一室,这么多人在一起,理应不会有事的。咱们就在这儿等沈大人回来可好?”
高彻被孔孟碰到,却在瞬间抖了三抖,脸色比“见鬼”之时好不到哪儿去:“夫子你放手!放手!”
沈夜在门前停住步伐,微一偏头:“高公子,那不若这样,你与我一同去查看状况如何?”
“不不不,沈大人还请快去快回。驰风和茂正我又怎放心得下,我还是、还是在这儿等待大人消息好了!”高彻脑袋摇得好比拨浪鼓似,从孔孟手里抽回胳膊,捎带着还把王霆的椅子也往远离孔孟的方向拉了拉。
沈夜离去后不久,孔孟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忧心忡忡地看了看高彻:“对了,历明,这里怎么只有你三人,却没见到子渊?子渊何在?”
高彻直被问个措手不及,面无人色、呼吸急促:“是啊,刚才只顾着驰风这头了,却没想着子渊。子渊是个好人,他不能也遭遇什么不测吧?!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清源山庄内楼宇众多,单靠两条腿走,从一处地方到另一处,都是不短的距离。
为节省时间,沈夜施展起轻功,不出瞬息就来到老管家和手下小厮们留宿的小院子。
招待宾客们的别苑都是造工精良、移步换景,留给下人们的居所与各处别苑相较,不免朴实上许多。
院内的几间屋子都半敞着房门,不用走近便能瞄到屋里。
情况确实如孔孟所说,老管家及其手下的几名小厮,此时都好似没了生气儿,一个个东倒西歪。
有人趴在桌前,一条胳膊当啷在外;有人腿脚还在床上搁着,身子却载在床下;还有人直接躺倒在地,姿势怪异得紧……
沈夜凝眉沉思,闪身入室,分别探了众人鼻息。
还好,这些人应都只是中了迷药,并没有什么性命之虞。
但是瞧他们的样子,一人所中的分量,怕不是已足以药晕一头大象。没个三天两夜,老管家这一干人等,怕是醒不过来了。
孔孟一个读书人,涉及不到江湖事,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摸不清门道正常。他误以为老管家等人性命堪忧,也不能怪他。
当下老管家等人昏迷不醒,在沈夜看来,却是个很重要的信号。
王霆高彻刘芾三人作为山庄士人邀请而来的贵客,都被那不可名状的“鬼怪”整得七荤八素。
老管家和一众小厮则与这三人非亲非故、毫无瓜葛,这会儿便只是被下药放倒,身心都没受到丝毫伤害。
这是否说明,那三位公子都与那“鬼怪”有着不为人知的牵扯,而老管家等人,乃是无辜之人呢?
表面上看,这屋子里被药倒的人,的的确确都很无辜。
虽说这些人不过是沉睡不醒,没有大碍,可他们这票人的睡姿,委实谈不上规整,沈大人也决计是看不过去的。
沈夜遂将众人一一摆成了美观又安详的睡相。
可在此过程中,他却又瞧出了点别的东西。
翻开这些人的手掌,均能看到掌心与手指上的厚茧。沈夜扫上一眼厚茧的生长方位,就知这是长期握刀持剑的练家子才会长的东西,与普通人干粗活而生出的茧大有异处。
鬼神一道,沈夜敬之,自己却不信。
他心下论断,这清源山庄中,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沈夜后续又在几间屋子里找寻可用于点火的工具。
不料火折子及灯烛之类的东西,就像也被那“鬼怪”统统抛进了幽冥地府的忘川河底,只教沈大人遍寻未果。
沈夜并不执着,这便踏出小院子,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庄园的前厅。
待在厅中的几人,与沈夜临走时的状态别无二致。
这倒也侧面反应出,沈夜离开的这段时间,此处并没有再发生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闹鬼事件。
瞧见沈夜回来,高彻与孔孟均是喜出望外。听闻老管家等人无碍,这二位都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也更加纳闷,那些人无端端地,怎么会被迷晕。
孔孟几度唏嘘,随即与沈夜道:“沈大人,我们刚刚才发现,子渊不在,也不知他——”
王霆这时恰好又清醒了几分,把孔孟的话听了一耳朵去,人家还没说完,他就呜噜呜噜地插了嘴:“齿……渊……我光干他,废、废着了……”
王公子的这句话,在场众人中当即就听懂了的,兴许只有沈夜。
他的意思大约是:子渊,我刚见他,睡着了。
这就奇了,外间如此大的动静,只要不是也同那老管家和小厮们一块儿中了迷药,哪怕睡得再死,也该被吵醒才对。
沈夜向孔孟点头道:“孔先生所言有理,纪大人是朝廷命官,安危不容忽视,就请先生与我一道去看一眼纪大人吧。”
孔孟没想到沈夜会让自己同行,一时讷然,却见沈夜已经很严肃地对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和王霆那个前车之鉴差不多,但凡对上了沈大人渊沉而冷冽的目色,不论是谁,都只有乖乖听话一条路可选。
孔孟不得不顺了顺自个儿的长袍,走到沈夜身旁。
高彻这回倒是也没再求着沈大人别走,那当然是因为,已到黎明之际,天很快就要亮了。
妖魔鬼怪只敢在黑夜里横行无忌,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不就得灰飞烟灭了么。
出了太阳,人的胆子自然而然地就会变大,亘古不变的真理。
沈夜与孔孟出了前厅,一路向纪泱的房间而行。
沈夜步履从容,神色淡漠,寻常人找个山头潜心修炼个一两百年,也不一定能猜透他心中所想。
他起初并没和孔孟说些什么,走出半程后,才对孔孟道:“孔先生曾是几位公子幼时的授业恩师,所以关于几位公子的事情,我想向先生请教一二。高公子曾言,他看到了一双‘没有人的脚’,还说他与王公子等人遭了报应。我不明其意,不知先生可否为我参详?”
“啊这……”孔孟面露难色,“沈大人请恕鄙人愚鲁,历明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鄙人如何能知晓他是何意?不过,提到脚……”
他话到一半,突然停顿稍时,过了会儿才又道:“沈大人,我想起些陈年旧事,却不知这些对大人你来说,是否是有价值的东西。”
沈夜侧目:“先生但说无妨。”
“此事就说来话长了,该从何讲起呢?”孔孟的视线飘向远方,大概是陷入了无尽的回忆,“那件事早被朝廷禁言,百姓不可妄议,可若不说……罢了,沈大人该听说过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变故吧?”
沈夜颔首:“先生所指若是渭王逼宫,自然听过。”
孔孟也随沈夜点头:“当年,神策军上将温闳屯兵西北,与渭王交往甚密。渭王谋反,温闳便率部追随渭王,三十万大军一度兵临燕京城下。然而后来渭王棋差一招,反被彼时还是太子的圣上带兵围剿,温将军与他一众人马尽数被俘,他本人罪无可恕,落得斩首示众的下场,亲族也都遭受株连,几乎全族覆灭。唯独温将军的两个孩子,侥幸逃过一死,一个被没入宫中、施以宫刑,另一个年纪尚幼,没有入宫,却也被处以刖刑。”
沈夜沉宁应道:“也就是说,温闳的次子虽留得性命,但失去了双足。”
孔孟:“听闻温将军的长子性子机灵,很懂得讨宫中人欢心,机缘下求得工匠为幼弟造了双木头做的假脚,后来又谋得个机会,让幼弟可以到开阳书院去读书。”
沈夜:“开阳书院?”
“对,就是我当年所在的,也是驰风、历明、茂正、子渊他们读书的那座开阳书院,”孔孟望着东方吐露的鱼白,一声长叹,“那孩子太不容易,受尽了欺辱与冷眼,后来便也不再到书院来。我过了很久才听说,他已去世了……”
二人相谈之间,已走近纪泱房间。
这屋子与王霆来时一样,大门紧闭,里面听不到一丁点声响,可门缝和窗户缝处,又弥散出些许奇怪的味道。
不那么令人愉悦的血腥气。
孔孟还没反应过来,沈夜已眼神一凛,直接破门而入。
确如王霆所说,纪泱仍然在床上睡着。果然天大的动静,都没能将他吵醒。
可究其原因,就十分一言难尽了。
只见纪泱的胸前插着把匕首,血迹早就濡湿了床铺,大滩大滩的殷红,刺得人眼睛生疼。
纪大人的胸膛,已瞧不出任何起伏。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就在纪泱床边,居然还端坐着另一个人。
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萧弋假扮的“秦大小姐”。
见到沈夜进屋,“秦大小姐”非常礼貌地冲着沈大人巧笑嫣然。
随后,“她”便回手握住了那柄匕首,就像是担心纪大人还没死透,又将匕首往深处捅了两分。
作者有话要说:嘤,今天的更新算是赶上了吧
感谢我的小可爱们对本文的支持和鼓励
爱你们,啾咪啾咪(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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