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惊颜局(四)
好家伙。
神、仙、下、界。
没了面具遮掩的沈夜,夸一句“谪仙入世”,一点不过分。
沈大人的五官与轮廓,明明无一处不真实存在,却愣是教人怀疑眼睛,以为自个儿魂堕黄粱梦、神闯桃花源,方能得见这副犯了天规的容颜。
小男孩见识到沈夜真容,“啧啧”吧唧两下嘴:“锦衣卫,姓沈……我认得你了!锦衣卫近来有号名头响亮的人物,专挑自己人下手!原来你就是沈曦行!”
《天机令》一书里的锦衣卫,与现世明朝的设置基本等同,由大邺帝王直辖,南北镇抚司分治,南司负责本卫纪法,北司专职要案稽查。
如若遵从书中剧情的发展,再过不久,沈夜便会升迁,一跃而成燕京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名副其实的少年才俊,屹立神坛,名传海内。
然而他现在仍隶属南司,插手这起理应归属北司的案件,却是僭越了。
“曦行哥哥,真的是你!”秦绯热泪盈眶,杏核眼赧然地垂了又抬,“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曦行”是沈夜的表字。
原书中,秦绯动不动就念叨,说沈夜这名字寓意“夜尽晨初”,名无华,字有冀,大道至简,向光而行。
原文提及金陵这档子事时,也曾简略说过,大邺第一传媒集团“皇朝报业”旗下的时事专刊《皇朝时报》,亦从京畿总部特派专人跟踪报道过事件始末。
女主秦绯,正乃皇朝集团掌门人的千金。
从当下情况看,秦绯身在金陵而后就别角斗场虏获,这专人,就是她本人吧。
许是拜停尸柜得天独厚的阴冷环境所赐,那种难以言说的刺骨之寒,忽然再度袭遍萧弋全身。
他感觉从身体表层的每一寸皮肤、直至内里的五脏六腑,都似被咆哮的冰河冲刷裹挟,其中又以心肺的痛楚最为严重。
这也导致他昂起的头,啪嗒一下砸在柜子底板上。
外间三位忽闻动静,全都看向那幢满布柜体的高墙。
可在此闷响后,停尸柜又凄寂得出奇,仿佛长眠于内的,千真万确都是尸首。
秦绯尚且不明停尸柜作用,疑惑问道:“什么声音?”
小男孩则嘴角一抽:“柜子里还有别人?啧,沈大人,你不是单枪匹马来的?”
沈夜凭栏聘目,凝视小男孩片刻,沉冷反问:“阁下不妨先说自己是谁。”
沈大人这对眸子,只比原文形容中更隽妙,不过分大、不过分挑,如一弯深不可测的幽潭,水面微澜,水下暗流千顷。
可就是这双美绝的眼睛,但凡与之对视稍久,人便不免隐感心慌。只因那束清寂而冷厉的视线,睨向哪一处,哪一处的光华,就终将被其中洴涌的玄泽,一股脑地吞噬干净。
小男孩被沈夜盯得发毛,赤着脸狂咽唾沫:“快,解了我!不瞒你说,我也是被抓进来的。我……我也是受害者啊!这个地方,我一刻都不愿多待啦!”
他抖着自己大腿,好像多么身不由己:“你们不晓得,这个地方的主人可凶啦!我自从被逮了来,就一直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窟窿眼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按照主人家说的做,我就没命啦!”
沈夜目光扫过停尸柜和手术床,凝眉又问:“主人家要你在死者脸上动刀?”
“要不说锦衣卫能人辈出呢,”小男孩嗦喽嗦喽舌头,故弄玄虚摆个谱,“这么和你说吧,此地主人,想要我帮着换脸。”
“换脸?”沈夜长眉微挑,眼尾余光带过秦绯。
“对,换脸!可惜了,前头那些试验品,全都没达标。哎,我那一台台手术,哪个不是一做好几个时辰的精细活,就这么全白搭了啊!”小男孩向停尸柜那边挤眼睛,又冲秦绯撅出下巴,“直到前儿个,这位姑娘露了脸。我看,这总该是最后一回了。”
这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竟有此等大的本事,能做手术给人换脸。
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听到这不可思议的言论,沈夜未动,秦绯先惊。
“你说什么,有人想换走我的脸?!”女主大人跳下床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小男孩像颗滚刀的土豆,舌头呲溜舔一圈嘴唇:“还不是因为,你好看呗。”
女孩子嘛,总对某些说辞毫无抵抗之力,小男孩嘴皮子好比芭蕉扇,一举扇熄了秦绯这座岩浆喷溅的火焰山。
秦绯坐回床沿撇嘴:“假使真能实现换脸一说,那我的脸,也须得有人接收啊!这儿的另一床位,便是为那人而备?想来也是个女子吧?”
“对呀!我按着约好的时辰做足准备,她却为何还没来?”小男孩喷出一嘴酒气,“呐呐呐?外面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沈夜沉吟须臾,目色冷凝:“此地主人,现在何处?”
小男孩脸一绿:“娘嘞!你该不会是想着去找人吧?!年轻人,你有能耐进来,肯定也有能耐出去,人家既已爽约,那不如你带上我,咱们一起走吧?”
他倒也几分真诚,唯奈何,沈夜不为所动。
“哎!”小男孩突来一声吓死个人的仰天长啸,身后若有佛光普照,“我自知助纣为虐,出去也是死罪。沈大人,不劳你费心,就让我自个儿了结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牙口嘎吱一咬,哇地呕出一下巴鲜血,此后便人如磐石,狂睁俩眼,遽然气绝。
谁能想到,这位小朋友竟会当场自裁。
他先前各种混不吝的言行,怎么瞧也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儿的人啊。
秦绯目睹此景,捂着惊悚脸、挪着颤抖步,直往沈夜身后小鸟依人。
沈夜面色清寂,过得半刻后,将眸光停驻于萧弋匿身的柜体,静言一声“出来”。
萧弋听见沈夜声音,卖力支起头来,就这样在外间二人的共同瞩目下跃出停尸柜,又因病痛所致,反倒有种光风霁月的落寞。
抬眼那刻,他便又撞见沈夜深邃的瞳眸。
这也是他首次正面一览沈夜全貌。他这才看见,沈大人眼尾,还有粒儿小小的痣,被飘逸的鬓发半遮半掩着,浮光掠影,犹似瑶池仙泽隐生莲。
小男孩还没凉透的尸身,以一种不太雅观的体位栽歪倒地。
沈夜与萧弋对了眼神后,便转首去为小男孩收尸。
他蹙着眉宇,送小男孩进了停尸柜某个小隔间,并将其从头到脚摆成顺溜的姿势,还必须得在隔间居中位,一分一毫不能差。
秦绯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看到萧弋,瞬间炽焰重燃,抽了窄床上的皮带扣,就当鞭子使。
“怎会是你?!我明白了,定是曦行哥哥将你抓了!”她挥舞小皮鞭,跳起脚直冲萧弋就去,要报那一刀之仇,“你这狠毒女子,之前想杀我?!”
书里头的秦绯,只会一两式花拳绣腿,其实根本伤不到萧弋。
萧弋身体依然承受着苦痛煎熬,更懒得同她纠缠,闪转腾挪着到了中厅。
秦大小姐变本加厉地步步紧逼,萧弋心肺上痛楚剧增,一时足步未稳,便被她堵在了墙角,眼瞅着要受她一鞭。
沈夜走出手术室,就看到这一幕,一瞬闪身,扯住秦绯扬起的皮带扣。
此时三人所在之处,正是中厅那面光秃秃的墙下。
“曦行哥哥,你干嘛拦着我?”秦绯小脸蛋气鼓鼓,使劲儿想从沈夜手上抽出皮带扣。
沈夜并不松手,也不接秦绯的话,只面对墙壁站定,似在聆听些什么。
而萧弋也在这时偏个身,将耳朵贴上了墙面。
“听见了吗?”沈夜侧眸萧弋,瞳光清疏而冷冽。
萧弋点个头,退后两步。
这堵墙后,若有潺潺的流水声,微弱至极,几乎不在人耳范围。
萧弋与沈夜两人,都不约而同察觉到墙后的声音。
这也代表着,此地或许另有出路。
秦绯不懂其中曲折,只能试探问道:“曦行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夜不与她多费唇舌,拿肩胛抵住墙体,而后发力推移。
只听闷沉的重物摩擦声起,这堵高墙竟一点点旋转角度,不时后,已露出一道可容一人通行的洞隙。
洞后一片漆黑,但远方水脉流淌的声音,总算显著了许多。
“呀!”秦绯惊讶得合不拢嘴,“曦行哥哥,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要进去?”
沈夜冷睨秦大小姐,似不想再让她随行。
秦绯却一脸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无畏:“曦行哥哥,我跟着你!若没有你,我自己又哪里出得去!”
她话音未落,又噘着嘴瞥瞥萧弋:“还有这个女人!曦行哥哥,她怎么办?以防她逃走,咱们要不先将她绑了?”
秦大小姐太让人头疼,沉静如沈夜,深渊似的目色中,也难免稍显不耐。
他正待开口,却见一直未发一言的萧弋,缓缓向秦绯伸出并拢的胳膊,看样子竟像打算束手就擒。
古早文嘛,这种娇憨大小姐常见。萧弋也知秦绯不明就里,所以不怪她,就是耳朵眼被她一惊一乍的声音闹得忒上火。
为了让她消停下来,他暂时委屈下自己也无妨。
秦绯还道自个儿在沈大人庇佑下也极具威慑力,萧弋这是怕了自个儿,立马蹬鼻子上脸:“你这恶毒女人,罪不容诛。本姑娘念你尚有悔过之心,就先饶你一命。等到出去后,再教曦行哥哥拿你法办!”
她说着一跺脚,抻开手上皮带扣,三下五除二地就在萧弋手腕间打上了结,又信誓旦旦对沈夜道:“曦行哥哥你放心,这恶毒女人,我会替你看好的!”
沈夜看眼萧弋,清冷的视线讳莫如深。
萧弋侧身垂目,却教人一点瞧不出他处境的窘迫,反而能从那白猫面具后,隐约听到风轻云淡的一笑。
沈夜摇摇头,自此再未发一言,取了屋内灯烛,自洞隙穿行而去。
一路上沈夜打着头阵,秦绯拽扯萧弋紧随其后,各自相安无事。
萧弋偶有极低的咳声,秦大小姐满脑子她曦行哥哥的清影,自不得闻。
不想,墙后百步之遥,是一方旷如山谷的空间。
虽深藏地底,这里却植被葱郁、鲜花满路,一草一木皆像被精心培护。山壁上零星洒下照明的光束,直映得谷中疏影横斜,宛如化外之境。
不过,弥漫在空气中的香馨里,却又掺杂着些许奇怪的味道,似是腐败的恶臭。
曲径延伸向前,流水声愈发清晰起来,远远望去,婉约精巧的小木桥下,地下水脉淙淙清响。
秦绯瞅见水源,忙气喘吁吁摆手:“曦行哥哥,咱们到前边歇会儿吧。”
沈夜缓步回身,眼神如带透视功能,直抵萧弋身间。
萧弋也没想着回避,只是从此全靠意志硬抗,低咳也不再有,虽跟随沈夜与秦绯二人走着,却岑寂如云烟。
三人桥前止步。
秦绯欲借水流洗手,却又突然一记惊天尖叫。
这一嗓子,杀伤力遍及方圆十里。
“曦行哥哥,水里、水里有——”秦绯小脸煞白指着涓流,就像被吓傻了。
水里,有尸首。
腐烂、肿胀、臭败的女尸。
不是一具,而是十几具,甚或,几十具。
沈夜严令秦绯退后之际,一缕渺冥的笛音,又不知从何方飘出,阴凄诡谲,少顷回圜于旷谷上空。
随之而来的,还有水中尸首,蓦然睁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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