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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1 / 1)

在城门口,张顺花费了许多口舌,才使守城的士兵相信了他不是个夜行的疯子,而是真有急事要见厉司令。而等到两名士兵押着他进入司令部时,天已经见亮了。

他依旧算是个可疑人物,所以一名士兵守着他站在了司令部外,另一名士兵进去通报。这个时候,他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疲惫,手脚一起发抖,然而身上没有汗——汗出了一路,早流尽了。

有人从司令部里跑了出来,他哆嗦着闻声望去,认出了那个人是张明宪。

张明宪没他伶俐,没他俊秀,在情场上败给这么个傻大兵,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张明宪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跑出大门之后才发现了他:“哎?你不是万家的那个——那个什么顺吗?”

“张顺。”

因为翠屏对张顺实在是太无情,所以张明宪反倒不屑于拿他当个情敌对待,冷不丁的见了这么个万家人,他还暗暗的惊喜了一下子:“你怎么来了?你们小姐呢?”

他不问翠屏,不好意思问,所以只问万家凰。反正翠屏是万家的人,只要万家凰到来,翠屏就一定远不了。

张顺答道:“我就是为了我们小姐才来的,还有我们老爷。”

“啊?你家又出事了?”

张顺比他矮,所以尽管疲惫到了极致,但还是勉强挺直了腰:“我身上有老爷的亲笔信,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得马上见厉司令。”

张明宪听了这话,抓起张顺的手腕就往回跑,跑了没有三步,先头进去的那名士兵也出来了,对着张顺连连招手:“快快快,司令让你快进去!”

张顺一把甩开了张明宪的手,然后东倒西歪的跟着那士兵去了。

张顺一边走,一边脱下了夹袄。

夹袄里子上有一道新缝的口子,针脚细密,是翠屏的手艺。他想将那口子撕开,然而手上没劲,于是低头用上了牙齿,连撕带咬的,硬把那道口子扯了开。

这时,领路的士兵在一扇门前转过了身:“进去吧。”

门是敞开的,张顺喘息着抬起头,就见那阴沉沉的冷屋子里,站着个笔直的人影。

张顺没想到自己见了厉紫廷之后,第一感觉竟是眼热鼻酸、想要哭。

他可不记得自己对这位司令有过什么深情,可此刻相见,他只觉自己和他是久别重逢,自己这是又见了亲人。

房内清冷整洁,桌面一尘不染,但是空气中有隐约的饭菜气味,是那桌子上刚刚开过简单的早饭。张顺进门停住了,就见厉紫廷站在桌旁,端起搪瓷茶缸喝了一口水。

这阴暗房间是厉紫廷的,房内的一切也都是厉紫廷式的,处处都板正整洁得过了份。厉紫廷放下那只雪白的搪瓷茶缸,直视了张顺:“什么事?”

他那声音还是熟悉的冷硬无情,可张顺现在连他的无情都爱,他的无情和他的强大相连着,非得是这样无情和强大的人,才有希望把他们一家人从毕声威手中拯救出来。

哆嗦着唤了一声“厉司令”,他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从夹袄的口子里掏出了那张信纸,直接递到了厉紫廷面前:“我家这回遭了大难了,这是我们老爷的亲笔信。”

厉紫廷接过信纸扫了两眼,随即抬头问道:“你们是怎么和毕声威搭上关系的?”

张顺有一说一,将前因后果讲了个清清楚楚,对于重要环节,又解释得格外详细一些:“我们小姐当时说要嫁给冯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您不知道,当时您走之后,消息不知是被谁泄露了出去,小姐立刻就成了个笑话,那些记者的笔太坏了,把小姐写得真是——比指鼻子骂娘还难听,小姐气得要死,冯楚又抓紧了时机给小姐溜须拍马,小姐一时糊涂,才说要嫁给他。可是我们这些底下人都看得明白,小姐心里根本就没他,平时都不搭理他。老爷更不用提了,您走那天,老爷一听了消息,立刻就跑出去追您,结果雪天路滑,他老人家刚一出门就摔了跤,直接摔进了医院里去。等他出院之后,您早走得没影了,他想再追也晚了,小姐又和您赌气,不许他去找您。那时候为了您,小姐和老爷不知吵了多少架。”

厉紫廷听了,忽然问道:“你们小姐,怎么不给我写信?”

“唉,要不是真走投无路了,小姐都不许老爷给您写信。她——她说她没脸找您。”

说到这里,张顺眼巴巴的望了厉紫廷,生怕他会心中怀恨、袖手旁观。

张顺对万家的人真有感情,他只是不能为了他们父女俩死,除死之外,什么都好说。小姐老爷一定得活下来,他们活下来了,跟着他们的翠屏就也能活下来,自己那个乖乖的弟弟就也能活下来。

窗外的太阳渐渐高升了,阳光照进来,房内明亮了些许。张顺望着若有所思的厉紫廷,发现他是明显的见瘦——身上没瘦,是脸瘦了,一张面孔有了棱角,眉宇之间缭绕着冷硬的煞气。

将手上这封信折好塞进口袋里,厉紫廷终于开了口:“好,我去一趟。”

张顺仔细盯着他的脸,没有看出他的情绪来,所以不知道他这一句回答,是真心实意,还是勉为其难。

在张顺和厉紫廷对话之时,百里之外的白县,万家凰和万里遥相对而坐,已是一夜未眠。

“我看他是另有目的。”万家凰低声的说话,话中的“他”,是毕声威:“他又不是毛头小子了,怎么会为了一个我,布下这么大的一盘阴谋诡计?”

“为了你也不稀奇。”

“爸爸,我是您的女儿,您看我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可是对于别人,我就只是个姑娘罢了,不是什么稀世珍宝。”

“那咱们家还有什么?除了一个你,也就是还有点钱了。”

“爸爸,您知道咱们家有多少钱吗?”

“不知道——知道个大概的数目。连房子带地带股票,加起来能有个两百万?”

“不止。”

万里遥长叹了一口气:“那他就是为了钱了。”

说到这里,他往窗外望去:“不知道张顺那小子走到哪儿了。他要是走得不顺利,死在半路了,咱们也不知道。”

万家凰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今天少让翠屏和二顺露面,全都悄悄的躲在屋子里,免得让他们发现咱们这儿少了一个人。”

万里遥想要下床向外望望,可是刚扶着床头站起来,就“哎呀”一声,坐了下去。万家凰连忙过来扶他:“您又要干嘛?忘了您那一身的伤了?”

“不说都是皮肉伤?”

“皮肉伤它也疼呀!”

万里遥望着窗外答道:“我是想活动活动,总那么躺着,躺得我发昏。”

万家凰刚要回答,却见父亲神情一僵,立刻回头也望向了窗外,她瞧见了毕声威的身影。

毕声威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小队士兵。径直推门进了屋子,他向着房内二人一笑:“起来了?我猜你们也该起来了,现在你们应该都没心思睡懒觉。”

万家凰上前一步,将父亲挡在了身后:“不是给我三天的时间考虑吗?你现在过来,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误会了,我不是过来让你答复我的,我是来接你们回家的。”

“我怎么不知道这里还有我的一处家?”

“接下来的这两天,关系着你我的人生幸福,太重要了,所以我想还是让你们住到我眼前来,比较保险。”

“不必,你可以放心,我们没有本事逃跑。”

毕声威看着她,看她受了这许多天的奔波与煎熬,明显憔悴了许多,不过饶是这么憔悴,也没有蓬头垢面的走了样,依然是个美人。

想到美人身后藏着的那些个嫁妆,他更是心花怒放——他也估算过了万家的财富,他想自己算得肯定不准,十有八九是算少了,但也已经足够他装备一支庞大的军队,或者买个顶大的官儿当当。

“真好。”他暗暗的给万家凰下了评语。

抬手向着身后士兵做了个手势,一名副官抢上前来,绕过万家凰去搀万里遥,万家凰回头推那副官,然而手腕一紧,是被毕声威抓了住。门口的士兵转身跑向了耳房厢房,生拉硬拽的押出了翠屏和二顺。万家凰见状,真是吓得肝胆欲裂,情急之下索性反手也抓住了毕声威的袖子:“你要是不放心我,那我一人跟着你走就是了,别这样折腾我的家人!”说着她先人一步的迈了步,几乎是扯了毕声威向外冲。可毕声威只跟着她走出了一步,便又停了下来。

抬眼望着窗外众人,他忽然一笑,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向了万家凰:“怎么少了一个?”

万家凰的心猛然一提,先是打算沉默到底,可又怕再惹来一记耳光,于是迎着毕声威的目光,她强压着心悸,开了口:“跑了一个。”

“怎么跑了?”

“那个混账看上了我的丫头翠屏,昨晚过来和我讲条件,说我只要肯把翠屏给他,他就去找冯楚,让冯楚为了我们去找你说情。他还说我那时候之所以常和厉紫廷吵架,也是他受了冯楚的好处,从中挑拨的。冯楚、冯楚他——”

说到这里,她面红耳赤,眼中闪了泪光。将“冯楚”二字连续重复了好几遍,她咬紧牙关定了定神,才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冯楚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从小到大,我家对他一直是怜惜与帮助,他却见利忘义,和你串通了来害我的爸爸,来毁我的全家。我……我……我宁愿死,也不求他!”

毕声威上下扫视着她:“那么,那小子呢?”

“我说了,他跑了!昨晚还有他这个人,今早就不见了。你与其问我,不如回去问问冯楚。那个混账不知道收了冯楚多少好处,早已经改换门庭、认他做主子了!”

说到这里,她摇晃着靠墙站了,起初她的哭诉还有表演的成分,可是毕声威的镇定反应,让她从假哭变成了真哭。

因为她那番半真半假的控诉,毕声威竟然一句都没有反驳。

原来这就是真相,真相比她想象得更坏、更恐怖。

她还是不肯就这么信了,垂死挣扎似的,她还要继续试探:“你给了冯楚什么好处?让他对你这么死心塌地?我家待他一直不薄,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缺德事来?还有你——”她的涕泪几乎喷到了毕声威的脸上:“你这样栽赃陷害我爸爸,你就不怕有一天真相大白,柳家赵家全要找你算账吗?”

毕声威一耸肩膀:“那你就不怕柳家赵家找我算账,你要守寡吗?”

“快别做美梦了,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毕声威竖起一根食指,向她点了一点:“现在还在三天期限之内,你说什么都可以,我不计较。但你这个大吵大闹的脾气,实在不好,不像千金小姐,倒像泼妇,所以我得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夫为妻纲,我教训你,也是为了你好。”

万家凰听他口风不对,登时紧张起来:“你想怎么样?”

毕声威从腰间拔出手枪,转身对着万里遥的大腿扣动了扳机。

枪声和惨叫一起爆发出来,万里遥的一条胳膊还被旁边副官抓着,然而双腿已经跪了下去。

他的右大腿开了个血窟窿,鲜血汩汩的向外奔流,瞬间就染红了他半条裤管。

哀嚎着滚倒在地,他疼得连惨叫都走了腔调。万家凰冲过去跪下来,先是伸手去摸他的伤处,在摸了一手热血之后,她吓得将手一缩,随即转身抓住了毕声威的裤脚:“快找医生救我爸爸,爸爸没事我就什么都听你的,爸爸要是死了我也去死。”

毕声威很平静,将手枪插回腰间皮套里:“爱妃平身。”

咬着牙忍了笑,他弯腰将万家凰拎了起来:“没什么的,小手枪,没劲儿,顶多是在肉里钻个眼儿,离死还远着呢。我这个人最讲理,你好好的待我,我就好好的待你。你不拿我当个人,我就给你一下子。”

然后他对屋内的士兵发了话:“把万老先生抬到司令部去,让军医给他治一治。”

紧接着他又对万家凰柔声说道:“队伍里的那几个军医,治什么都不行,就是会治枪伤,你放心吧!”

万家凰见士兵拉胳膊扯腿的就把父亲往外抬,连忙拔脚去追:“我也去!”

毕声威又是一笑,嘴里嘀咕道:“早答应不就结了?”

毕声威只用了甩手一枪的小力气,就把万家几人又收回了司令部后方的“内宅”里。

而之所以这么办,是因为他前夜做了个噩梦,梦见就在这三天里,万家那几条大鱼趁他不备,无声无息的溜了。

梦虽是假的,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把万家那几位——尤其是万家凰——收拢回身边更好。

当然,说了让万家凰考虑三天,那这三天的时间,他就一定会给她,而“考虑”这种行为,是不必挑地点的,他想若是把万家凰放到自己眼皮底下,兴许不但不会妨碍她考虑,还会让她认清现实,考虑得更快一些。

他认为自己对万家凰真是客气得到了家了,没办法,万家凰是要给他做正妻的,在他这里理应受到相应的尊重,他不想像对待其他娘们儿那样,以恐吓和强奸作为他们家庭生活的开端。

到了司令部之后,他料想万家几人是插翅难飞了,便一边撒出人马去找张顺,一边走去见了冯楚。

见到冯楚之后,他劈头便问:“你平时像个闷葫芦似的,怎么肚子里存不住话啊?”

冯楚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这话是从何而来?”

“咱们的事,你对万家的下人胡说什么?”

“下人?谁?我说什么了?”

“就是一直跟着他们的那个,不是那个小孩,是那个大的。”

“张顺?”

“对,反正就是那个大的。”

冯楚惊讶了:“我们的事情,我怎么会告诉张顺?”

“你敢发誓你没说?”

“我当然敢发誓。”

“放你妈的屁!事到如今你还对着老子嘴硬?你没告诉那个什么顺,那个什么顺怎么什么都知道?还把他知道的全告诉了我媳妇?”

“你……媳妇?是哪一位?”

“我的媳妇还他妈的能是哪一位?当然就是他妈的万小姐了!那个小娘们儿本来就不是盏省油的灯,现在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全知道了,还不知道得记恨我到哪一天,我俩将来这日子还他妈的怎么过?我把我的女儿给你当老婆,你不但不领情,还暗地使绊子挑拨我们两口子,你是不是挖墙脚挖顺手了?难道我和万家凰过不成了,你还能再来捡个剩?你当老子是厉紫廷那个傻x?”

冯楚听了他这一套流利的污言秽语,气得红了脸:“没有说就是没有说!你爱信不信!”

“那我带你到她面前,你俩对质一次?”

“我不去!我怎么还能再去见她?”

“不孝子,那是你岳母!你还能一辈子不见她?”

冯楚就觉得这毕声威的字字句句都足以让自己崩溃,他忍无可忍的提高了声音:“毕声威!请你适可而止好不好!本来我的人生正在好转,本来我该留在京城准备我和二姐姐的婚礼,是你逼迫我,是你把我逼到了今天的境地。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对我还没折磨够吗?你如果实在是讨厌我恨我,那你一枪毙了我吧。我承认我怕死,可如果你一定要我死,那我不逃避,请你给我个痛快的!”

说完这一席话,他呼呼喘息,额发散乱下来挡了眼睛,银框眼镜也滑至了鼻梁中段。毕声威先是领教了万家凰的涕泪横流,如今又见识了冯楚的面红耳赤,就感觉无法理解,心想这些少爷小姐怎么都这么爱发疯?有话说话不好吗?理智一点不好吗?

想到这里,他对冯楚说道:“你们这个样子,我很不喜欢,疯疯癫癫的,太不高贵了。”

他摇了摇头:“有损我对你们的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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